第二六零章 來自前世的伯樂

大雪降臨的時候,不會對任何一寸土地厚此薄彼。

前日的雪很大,所以直到今夜,鄆州城一些無人清掃的小巷中,仍然積雪近尺。

雪花落在松樹上是景,落在飛檐上是美,欣賞他們的人會吟之詠之;雪花落在狹窄泥土小巷裏,便只能制造一片泥濘,滑倒的人們會口吐汙言穢語。在他們唾罵“該死的”的時候,你不知道他們是在氣老天氣路面還是氣自己,就像贊美雪景的文人騷客們,你也不知道他們是在稱贊天公作美,還是在稱贊自己情操高潔。

周鞅在小巷的濕滑泥濘路上走得很小心。

身為一個書生,哪怕是落魄書生,風度總還是要保持的,摔一身泥怎麽都不好看。他已經走得足夠謹慎,但還是躺在了泥濘裏。這倒不是他腳下不穩,而是路過身邊的一個婦人,在自己摔倒的時候拉了他一把,最終兩人都沒能穩住,一起摔了個狗吃屎。

婦人惱火的罵了一聲街。

周鞅畢竟跟她們不一樣,他雖然摔得很疼,衣衫也臟了大半,但他並不惱怒。這不是因為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已經可以無視這點肮臟與不順利,事實上,吃得苦受得罪越多,脾氣只會越不好,並不會灑脫超然。周鞅能夠不在意這些,是因為他今天心情很好,對生活抱有莫大希望,所以心胸變得很豁達。

將那位喋喋不休的婦人扶起,周鞅微笑著將她送回了家門。

這已經是晚上,小巷內外行人寥寥,在這種時候送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回家,會讓人懷疑他的居心,怎麽看都殊無必要。更何況周鞅還幫婦人開了門,跟她一起踏進了門檻。

周鞅當然沒有善良到迂腐的地步。

屋子裏也有個三四十歲的書生,形容滄桑近乎枯槁,滿臉胡渣也不曾修剪,他坐在老舊的小案後,瞥了一眼進門的周鞅跟婦人,見他們都是一身泥土,先是訝然,而後哈哈大笑:

“這大半夜的你倆還能一起在泥地裏打個滾,我都不知道你們的感情竟然好到這種地步,難不成你倆背著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私密?”

婦人啐了一口,自己去了裏間換衣裳,周鞅在對方調侃的目光中,將手裏擰著的兩壇子酒放到小案上,自己也坐了下來:“上好的劍南燒酒。”

黃遠岱眼前一亮,顧不得酒壇上的泥巴,抱了一壇過來拍開封泥,閉眼長長嗅了一口,滿臉都是陶醉之色:“好酒,果然好酒啊!”

嘿然笑了兩聲,他接著道:“我夫人沒買成酒,半路就跟你這鳥廝不明不白的折了回來,原以為今晚漫漫長夜只能苦苦熬過,沒想到竟然能得此美酒,人生際遇真是巧也妙也。”

言罷,他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周鞅:

“我聽說你今天掉河裏了,該不會是投河自盡?大冬天的去跳河,這個死法可不怎麽高明,也太冷些些。不過,要是知道跳一次河就能換來如此美酒,我還喝街口老周家的酸臭黃湯幹什麽,天天跑去跳河了。”

看他話語輕松,忙不叠抱壇而飲的樣子,好像就算周鞅今日淹死了,他也不會有什麽悲痛。周鞅自然也感受到了這一點,“我怎麽感覺如果我真死了,你還會擊節而歌?”

長長吐出一口混熱的酒氣,心滿意足的黃遠岱搖頭晃腦道:

“那是自然,你脫離了這人世苦海,我怎能不為你而歌?我應該還會在你墳頭跳上三天,慶賀你轉世投胎。就像莊子對他死去的妻子做得那樣。咱們雖然不是夫妻,但也算得上是兄弟,這點事我還是願意為你做的。”

周鞅無奈的拱拱手:“黃兄如此情深意重,周某先行謝過。”

黃遠岱一口氣將不大的酒壇喝空了半壇,憋得滿臉通紅,差些一口氣沒上來就地身亡,好不容易喘勻了氣,他捶打著胸口無所謂的道:“我要不是有夫人需要陪著,早就結束這倒了八輩子血黴的一生了,哪裏還會等到今天。”

說到這,他放下酒壇,瞥了周鞅一眼,“說吧,深夜登門,還帶著美酒,要我幫你做什麽?”

周鞅也不藏著掖著,“黃兄文采斐然,周某最是敬佩不過,這回我還是要你幫我寫一篇‘討方檄文’。”

黃遠岱摸著臉上的胡渣,奇怪道:

“之前我就幫你寫過一次,事後被方家的人打斷了一條腿,現在走路還是跛的,要不然我也不會讓夫人夜裏去買酒——我倒不是擔心另一條腿也被打斷,只要第三條腿還在,能讓夫人受用就行了。

“問題是寫了能有什麽用,這鄆州城的輿論是被方家控制的,刺史不過是他家的應聲蟲,咱們的檄文根本擴散不出去。”

黃遠岱的夫人剛剛換了衣裳,打算從裏間出來,聽到他的話,邁出來的腳立即縮了回去,臉紅的啐了一口,罵了句老不正經的臭流氓,就不打算再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