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一章 危難之際(8)

“趙將軍,北胡大軍戰力強悍,鄆州駐軍實力有限,此番又是倉促應戰,還要在野外交陣......趙將軍有把握嗎?”

在讓麾下屬官,把刺史府的文官帶走後,公堂內外就只剩狄柬之跟趙寧兩人,前者猶豫一陣,還是忍不住上前詢問。

雖然是寒門出身,狄柬之卻博學多識,這得益於狄家是耕讀傳家,在知道西河城軍情的前提下,他大概能知道局勢糜爛到了何種程度。

也知道趙寧今夜這一戰,會有多麽艱難。

所以他對趙寧這回緊急出戰頗為擔憂。

站在屋檐下的趙寧,聽到狄柬之的問題,並非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狄大人覺得本將不能勝?”

狄柬之苦笑一聲,“時至今日,趙氏將領的才能,滿朝上下誰敢不承認?若是趙將軍都勝不了,那只怕也沒人能勝了。

“只是鄆州的軍隊,卻不是趙氏統帶的雁門軍,他們的戰力如何,趙將軍心裏也該有數。最精銳的賀平所部已經潰敗,趙將軍現在能夠指使的,只是一支雜兵......

“大軍出征,未慮勝先慮敗,若是此戰不能勝,狄某必須要在鄆州早作準備。”

說完最後一句話,狄柬之臉上布滿鋼鐵般的決絕之色,趙寧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責任是使命,是追求是信念。

這時候,就算狄柬之沒有往下說什麽“誓死不退”“與鄆州共存亡”之類的話,趙寧也清晰感受到了這種意志。

對這種神情,趙寧再是熟悉不過。

每逢真正的大事大亂臨頭,五花八門的人性都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什麽樣的牛鬼蛇神都會冒出頭來。

前世十年國戰期間,什麽樣的人都有,趙寧見多了臨陣脫逃的,見慣了叛變投敵的,見慣了蠅營狗苟的,見慣了懦弱無能的,也見慣了自私自利的,也見慣了卑躬屈膝的。

同樣,他也沒少見過狄柬之臉上這種決絕。上到宗親王公,下到血性兒郎,總有人在局勢危殆的時候,願意為了大局大義不惜己身。

有些話是不必說出來的,說出來的話往往只是說說而已,很多時候得看人沒說什麽,相比較而言,趙寧更在乎後者。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話雖然頗有冒犯,趙寧卻沒有生氣的意思。

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狄大人打算做什麽樣的準備?”

狄柬之正色道:“胡人攻打鄆州,是為了趁機進軍中原,直取東京汴梁,下官身負為皇朝守土之責,無論如何,都不能看著胡人從鄆州西下!”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

退一萬步說,鄆州城或許可以丟失,但絕對不能讓北胡大軍西下,一旦中原被兩面夾擊,局面的確會難以支撐。

前世國戰時期,北胡就是攻下了鄆州,並且成功西下,中原才沒有守住。

趙寧既然來了這裏,就沒有重蹈覆轍的道理。

“以狄大人的品性為人,能夠有此決心,本將並不感到意外。只希望狄大人能夠明白,一腔熱血並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鄆州刺史府是個爛攤子,而我們的時間不多,要在短短數日之內,將鄆州經營成鐵板一塊,還需要狄大人展現才能。”

趙寧沒有說更多,言至此處,邁步走下台階,“本將要去廝殺了,狄大人好生努力。”

春夜乍暖還寒,頭頂的蒼穹黑雲如幕,月光暗淡,些許能見的星辰倍顯孤零,趙寧邁步而出的時候,正有一陣冷風撲面而來,於是他的長發被微微掀起。

狄柬之望著對方前行的身影,忽而感覺到一種悲壯蒼涼的意味。

對眼下的局勢來說,此時帶著四萬雜兵去迎戰四萬北胡精銳,拯救已經糜爛的戰局,彌補已經破裂的防線,在他看來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行為,充滿了無奈,卻別無選擇。

今夜——或許是明日的這場戰鬥,注定了腥風血雨、屍骸遍地,很多將士會埋骨沙場,很多壯士會一去不復返,可在這一刻,無論是趙寧,還是那些剛剛被他震懾、激勵的將士,都走得那麽義無反顧。

或許他們在倒下的時候,也會死不旋踵。

在咽下此生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們會面朝外寇,背對家國。

這一刻,狄柬之想起戰死邊關的將士,想起自燕平南逃路上,所見的那些驚慌無度、絕望恐懼的百姓,想起孤獨在黃河以北奮戰的趙氏。

江河淪陷、社稷崩塌至此,唯一能夠匡扶大廈、力挽狂瀾的方式,是拿無數大好兒郎的血肉之軀,去延緩、封堵北胡鐵蹄進犯的步伐,是用無數仁人志士的性命,去換取皇朝重新站直身體的時機。

眼看趙寧大步流星的前行,無所畏懼沒有猶豫,霎時間,狄柬之只覺得咽喉硬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