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九章 暴露(下)

北胡軍營。

走出帳篷的那一刻,蘇葉青已經做好了迎接任何結果的準備。在兩側都有修行者閃現出來,將她押住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有些輕松。

聽到蕭燕嘴裏的“刑訊”二字,她並沒有害怕,反而認為這是一種解脫。

今日在望樓觀戰,被蕭燕多番試探時,蘇葉青就知道,在兩軍展開決勝之戰的當下,她很可能再也走不出這座大營。

感受到蕭燕的懷疑也不是一兩日了。

縱然沒有實證落在對方手裏,畢竟跟對方朝夕相處了這麽些年,而對方是個聰明人,要說對方什麽都沒察覺到,蘇葉青都認為不現實。

蘇葉青很清楚,作為一個細作,暴露是遲早的事。問題只在於,能不能在暴露之前完成任務,離開敵營。

今日趙遜、趙烈等人的隊伍,因為沒有得到消息而踏入埋伏圈的事,不過是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這根稻草出現,蘇葉青便不能不明白,她很可能在任務沒有徹底完成,沒有找到離開敵營機會的時候,細作身份就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這對她來說是個壞消息,也是一個好消息。

性命很可能會丟掉,但也不必再日夜擔驚受怕。

自從到了蕭燕身邊,這幾年以來,蘇葉青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噩夢成了每晚的保留節目。面容猙獰的猛獸惡鬼,時常在她面前露出殘忍的獠牙;刀光加身劍氣穿喉身首異處的景象,出現的次數更是多不勝數。

而最讓蘇葉青恐懼的,是在夢境中如影隨形,深不見底而又像是蘊藏莫大恐怖的黑暗,總是不可阻擋的將她包裹。她說不清這黑暗裏有什麽,只覺得無法抵抗,每回夢見都會汗毛倒豎心悸發慌,想要大聲驚叫。

這種黑暗,足以讓她在睜著眼的時候,都恐懼一整夜。

很多時候一個噩夢驚醒了,便不敢再閉上眼,這既是害怕噩夢本身帶來的恐懼,也是害怕在夢裏說出不該說的話,暴露了身份,害了河北義軍與國戰大局。

無數次在這樣的夢裏驚醒,她都想要立馬逃離,離開蕭燕身邊,離開北胡大軍,回到安全寧和的大齊後方去,回到那些年還算平靜的燕平城。

這種渴望無比強烈,比吃飯喝水要強烈無數倍,比求生的欲望更濃。

可她不能做個逃兵。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難眠,讓她每每起床的時候往往比入睡時更累,頭昏腦漲精神混沌四肢無力,什麽事都不想做,什麽人都不想見,什麽話都不想說,對屋外的一切人和事,包括明媚的陽光在內,都充滿了厭惡、抵觸與恐懼。

仿佛自己就是一只害怕見光的老鼠,一只被世界遺棄鄙夷的蟑螂。

可她得咬緊牙關,強打精神,擠出笑臉,快步趕到蕭燕面前聽令,跟對方虛以委蛇,在勾心鬥角、陰謀算計中,掌握更多軍情機密,並將它們傳遞出去。

精神無一刻不在緊繃,心情無一刻不是沉重,肩頭的山巒從百斤到千斤再到萬斤,壓得她愈發喘不過氣,讓她每動彈一下手指,都顯得無比艱難。

當一日“戰鬥”結束,她終於可以逃離蕭燕的視線,回到自己的居所時,疲憊欲死的身體與心神,讓她迫不及待想要蒙頭大睡。

可躺在床上,明明困倦到了極致,她卻難以入眠,輾轉反側幾個時辰,好不容易能合眼了,卻又被噩夢驚醒,只能恐懼不安的盯著窗子,忐忑的等待天亮。

明明才二十多歲,但她卻感覺自己的精力,比行將就木的老人還要不濟。什麽都無力去做,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再無喜好再無激情,只有深重的厭倦。

她曾經也是過目不忘的天才少女,如今卻每天都會下筆忘言,轉眼忘事,精神一個恍惚,前一個念頭是什麽,就再也抓不住。

她早已覺得自己的心臟,無法再承受這樣重的壓力。

她行將崩潰。

死亡,對她而言不過是種解脫。

是唯一能夠讓她獲得輕松的方式。

她不害怕,甚至不抗拒。

所以在軍帳之中,蕭燕百般試探她的時候,她才能做到波瀾不驚穩如磐石。

對於一個抱定了赴死之心,乃至不吝快些去死的人來說,還有什麽能讓她畏懼呢?刑訊也好,砍頭也罷,她既然都不在乎,蕭燕也就無法拿這個來讓她害怕。

“看來用不著刑訊了。”

聽到蕭燕這句話,蘇葉青心裏忽然一陣空曠,像是丟掉了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又像是卸下了讓呼吸無法自由的重擔。

她擡起頭,擡得有些高,沒看蕭燕而是看向了夜空,霎時間精神有些恍惚。

今晚的月亮只有一個半圓,璀璨的星辰遠遠綴在天際,因為視線略顯模糊而不太能夠看得清楚,光芒不是一點而像是一朵朵盛開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