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一章 志同道合(上)

皇宮,風雪亭。

這是狄柬之與張仁傑第一回 到風雪亭來,也是首次被皇帝私下召見。

兩人雖然在寒門官員中以實政才能、剛正自持著稱,有一定名氣,但畢竟只是四品官,還沒有進入權力上層的核心,算不得大人物。

既然不是重臣,等閑要見君王並不容易,就莫說被皇帝單獨召見了。

風雪亭雖然只是一座亭子,但在皇朝大員中,早就是權力聖地一樣的存在。

出入崇文殿不算什麽,成為內閣成員雖然尊崇人數卻也不少,但能到風雪亭來的,除了前宰相與大都督,無一不是皇帝真正倚重、親近的心腹,寥寥無幾。

有傳言,能進風雪亭的官員,有可能被皇帝以親友之禮對待,那說明雙方不再只是單純的君臣關系,彼此間有了“情義”,意味著聖眷無上。

狄柬之跟張仁傑在三省六部摸爬滾打多年,也曾在州府出任過實權官職,自覺為朝廷做了不少事,頗有政績,卻從來不曾想過,這麽早就有幸到風雪亭來。

風雪亭中的皇帝沒有著帝王冠冕,只是一身素雅清爽的常服,暫時褪去了帝王威儀,顯得很有儒雅氣,給人幾分親近感。

狄柬之跟張仁傑相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對方想要他們不再只是把對方當作冷冰冰的,皇朝最高權力的象征。

“入了此亭,繁文縟節便不必在意,冠冕堂皇的言辭也可免去,我們不論君臣尊卑,只把自己當作一般無二的皇朝子民,說真心之言。”

在狄柬之跟張仁傑要大禮參拜的時候,坐在亭中的宋治擺了擺手,示意兩人直接進亭落座。

亭子中的白玉石桌上,除了茶釜茶碗別無它物,服侍在側旁的,也只有皇朝最大的宦官——敬新磨。

狄柬之稱謝之後慨然入座,沒有拖泥帶水故作姿態,張仁傑眼神略微變幻,拘謹恭敬之態並未全消,落座的時候屁股只是沾著石凳。

“今日叫你們來,是想聽你們說說對河北、中原十幾縣百姓鬧事,沖擊衙門殺官搶糧的看法——不是對百姓的意見,而是對州縣吏治的思考。”

宋治面容平和,語調不快不慢,就像是在跟人閑談,沒有任何威壓之氣。

他說得很清楚,要聽的是“思考”,篤信對方有真知灼見,如果狄柬之、張仁傑之前對此事沒有思考,那就不配跟他進行今日的談話。

張仁傑尚在暗暗措辭,狄柬之已是仗義執言:“蒙陛下信任,臣若不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是愧對君恩。

“陛下容稟:皇朝吏治已不可稱之為清明,而是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

“國戰期間,皇朝官將頗有功勛,也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國戰結束,都在忙著犒勞自己,為此不惜大肆壓榨、搜刮民間財富,逼迫大戶、商賈花錢買平安。

“稍有不從心意的,便給對方扣一頂國戰期間勾結北胡,賣國為賊的帽子,任意拿捏。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州縣官吏貪墨賑災糧,並非此時獨有,歷朝歷代以來,哪次朝廷賑災撥下巨額錢糧,各級官員不先刮去一層?

“臣對此事不以為奇,百姓同樣如此,只要有相當份額錢糧發下,百姓就能忍。對百姓而言,天災面前能夠勉強活著,已是可以感恩戴德的了。

“但這回不同,這回的饑荒非是天災,而是人禍。是王師克復中原部分州縣以及河北時,彼此爭功進軍緩慢,給了北胡刮地三尺的機會,這才導致十室九空!

“百姓早有怨言,如今官吏又貪墨太多,讓太多百姓連苟延殘喘的活著都不能,所以怨怒爆發起來,才會生出接連不斷的亂事!”

狄柬之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沒有半點兒遮掩的意思。

所謂彼此爭功進軍緩慢,指代的就是宋治不讓鄆州軍、河東軍追擊殘敵,而是用趙玉潔、高福瑞的藩鎮軍上前。

張仁傑沒想到在皇帝面前,狄柬之敢於這般直言,不由得又驚又懼——皇帝說可以說真心之言,你就果真無所顧忌?

張仁傑正想為狄柬之打個掩護,說他向來說話不過腦子,請皇帝不要計較他口無遮攔,就聽皇帝頷首正色道:

“狄卿所言不虛,不愧是名士賢才。有狄卿這番話,朕就可以放心讓你們去做下面的事了。”

張仁傑微微一愣,陛下竟然如此大度?陛下要交代什麽事?

宋治站起身,負手來到亭子邊,隔著美人靠俯瞰皇城廣場、巍峨墻樓,遠眺燕平城筆直的朱雀大街,縱橫齊整的市井坊區,與鱗次櫛比的房屋飛檐。

他沉聲道:

“江山社稷,首重是萬民安居樂業,男有所耕女有所織,而後才有盛世繁華、賦稅充盈、國勢強盛,朕自即位以來,無時無刻不在告誡自己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