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八章 勇士(上)

從唐興縣出來,趙寧碰上了張仁傑的隊伍,後者正打算進城。

皇朝行新法立新制,朝廷不能不派重臣要員巡查州縣,一方面是監督地方新法新制的推行,另一方面也會幫助解決出現的各種問題。

說起巡查州縣這件事,張仁傑並不陌生,乾符末年,河北反抗軍興起,宋治為了挽救齊朝的名聲,就派遣過他跟狄柬之巡視州縣吏治,清查貪官汙吏。

今時不同彼時。

之前宋治派張仁傑、狄柬之出來的根本目的,是給已經腐朽潰爛的齊朝吏治蓋上一層裹屍布,本質上仍是為了維護齊朝權貴統治階層的整體利益。

而如今,大晉要的是百姓的覺醒與崛起,是要每一個平民都站起來翻身做主人,是天下的真正公平與正義。

張仁傑的隊伍是正經的朝廷巡查隊伍,有嚴格的行進路線和需要完成的任務,相比較而言,趙寧這個太子的行程就比較隨意。

沒有任何人能對他指三道四,他自己想去何處就去何處,想什麽時候回京就什麽時候回京,仗著王極境後期的修為,他甚至能不斷往返京師與州縣。

“我打算去白洋澱轉一轉,張公可有興趣同往?”

張仁傑過來見過禮後,趙寧狀似隨意地問。

“昔年國戰時,白洋澱是義軍浴血奮戰之所,張某早就想去憑吊英靈,只是苦於一直沒有機會,這次能夠跟殿下一同前往,張某求之不得。”

張仁傑很是灑然地回答,頗有些興致勃勃,半點兒也不在乎臨時多加一個行程。趙寧沒有自稱孤王,這是要跟他平等相處的表現,他自然也不會自稱下官。

趙寧笑著道:“張公乃智慧高遠之人,怕是知道此去白洋澱,有機會見到自己昔日的摯愛親朋、手足兄弟吧?”

若是旁人聽到趙寧這句打趣,少不得會心驚肉跳,跟李虎一樣以為趙寧在內涵、警告他,張仁傑卻沒有這樣覺得,同樣露出笑容:

“殿下明鑒,張某確實有這樣的預感。

“幾年過去,張某也想問問狄柬之,他在淮南的日子過得如何。

“是不是真的大富大貴了,被豬油蒙了心,認不清自己是誰,才敢回河北興風作浪,不知死活的跟天下百姓為敵,連羞恥心都全丟了,與異族仇寇沆瀣一氣。”

狄柬之在河北河東布下的誅心之局,自認為做得隱蔽,其實早就被趙寧的人探知,還借此布下了一網打盡的反擊之法。

既然趙寧知道狄柬之的謀劃,知會張仁傑這個巡查使一聲就是題中應有之意,故而眼下張仁傑很清楚狄柬之就在河北。

“那你待會兒可得好生問問。”張仁傑的反應在趙寧意料之中。

皇朝要員每一個人的底細,趙氏都一清二楚,張仁傑的品格性情如何,趙寧十分了解,正因為極度信任張仁傑,趙寧才不會對他陰陽怪氣,借此試探什麽。

“只不過,如今的狄柬之,怕是不會給你你想要的回答。”趙寧很有先見之明地補充了一句。

這句話讓為人一向灑脫的張仁傑,刹那間神色黯然,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兩人各自帶著隨從在官道上踩塵而行,步履如風,道旁新發的翠綠楊柳枝條,在仲春的清風中搖曳飄舞,如同被一把把剪刀梳理過,根根分明。

張仁傑喟然一嘆,眉宇間不無神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人間數十年,說長不長,卻總有許多物是人非令人痛惋,而有的時候景物都變了,讓重情念舊的人連借景憑吊都不能,只得在追憶中悵然若失。

張仁傑聲音暗沉地道:“乾符末年,我與狄柬之巡查河北州縣,眼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權貴聲色犬馬百姓受苦受難,皆是悲憤難當。

“時局糜爛,非個人所能改變,於是我倆憤而投身反抗軍,心裏想的,是借天下萬民的力量,打破舊世道的黑暗,建立一個世道清明的皇朝。

“沒想到的是,我倆雖然在彼時道路相同,心中的志向卻有根本差異,後來深思才明白,他看到的,是齊朝有那樣的時局,必定不能長久。

“而他想要的,一直是史書上的太平盛世、由權貴主導的繁花似錦,他憐憫受苦百姓,想要後者安居樂業,卻不能容忍讓百姓分走自身的富貴......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同行過的人注定要分道揚鑣,哪怕是曾經並肩浴血的將士,有一天都會在沙場兵戎相見......滄海桑田至此,如之奈何?

“世間紛紛擾擾,沒有更甚於人心繁雜者的了。”

張仁傑感觸深沉,每字每句都發自肺腑。

趙寧望著兩旁栽著楊柳的筆直官道,視線落在官道拐彎的盡頭——那一片灰白的天際下,面容平靜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