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陌奚不到夜晚就見到了雌蛇。

太陽剛出,她倉促地趕來,面色煞白,一把抱起了陌奚,拼命往外跑去,仿佛被什麽天敵追趕一般。

陌奚這輩子頭一回被抱在懷裏,他頓了頓,繼而安然地躺著。

“是你的師門?”他問。

“對!你怎麽知道!”茯芍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看向身後。

這個動作相當古怪,蛇很少依賴視覺,茯芍此時該做的是伸出蛇信收集空中的信息,或是利用蛇腹感知震動的遠近。

可她的蛇信變成了粗短的人舌,蛇尾也變成了人類的短腿,像個純粹的人類一樣,滑稽可笑地回頭顧盼。

她一邊跑,一邊磕磕絆絆地和陌奚解釋,“師父在我身上察出了你的氣味,領著師兄師姐們來抓你。你、你家在哪兒,我把你送出去。”

陌奚笑看著她急出冷汗的模樣。

他的傷的確是好了很多了,至少有了脫身的能力。但他沒有說,只是笑眯眯地看著茯芍獨自焦急。

遠處有白光閃來,一個錯眼,一柄罡氣凜然的長劍便刺在了茯芍身前。

“孽畜——還不停下!”冷冽蒼老的聲音自後方而來,茯芍身體一僵,跪了下去。

“你師父來了。”陌奚在她懷裏輕聲道。

說完,他悠悠起身,對著跪在劍前不敢動彈的茯芍一笑。

“這幾日,多謝你的照顧了。”

他彬彬有禮地道謝,繼而她面前化為黑煙,徑直離開,留她一人面對身後追來的琮瀧門修士。

他雖不殺她,可也並不在乎她如何向師門交代。

畢竟,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浮清沒有抓到陌奚,轉頭便向茯芍問罪。

她因勾結妖邪,被綁在光明大殿上抽了一百鞭,又罰了十年禁閉。

受刑之時,琮瀧門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到場。

熙攘的人群中,不僅琮瀧門的弟子來了,陌奚也來了。

借著茯芍體內純凈的仙力,他體內的蝕骨釘被拔出,這困擾了他兩百年的痼疾一朝痊愈,使他心情大好,不惜身犯險境也要來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盤龍柱上,被鎖妖繩死死綁住的茯芍身上一片汙血。

行刑者手中一柄鋼鞭,高高擡起,重重落下,口中喊著次數:“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呃……”雌蛇高仰長頸,口中迸發出淒厲的痛呼。

底下竊竊私語不斷。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妖就是妖,永遠不可能是人。”

“門主為何要將一個妖女收到座下?”

“聽說這妖女身上沒有煞氣,不曾殺過人,又有什麽奇淫巧技,所以才被收下的。”

“她現在沒有殺過人,日後未必,我看不如趁早動手,免得夜長夢多。”

雌蛇的哀嚎和周遭的議論混雜一處,陌奚勾唇,想起她那句“我視師父為父,視琮瀧門為家”,愈發覺得可樂。

“五十三、五十四——”

鞭刑還在繼續。

一聲輕響,鋼鞭之下生生打斷兩根肋骨,茯芍身上的仙家白裙已飽飲鮮血,無素可染。

“師尊!”

就在眾人欣賞這出笞妖時,一聲中正的男聲刺破大殿,突兀響起。

陌奚斜眸,就見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出來,站在了雌蛇身前。

“師尊!”沈枋庭抱拳躬身,“念在小師妹初犯的份上,還請寬恕。”

高台上的浮清面不改色,沉沉道,“琮瀧門,言必行,行,必果。”

“弟子明白。”沈枋庭身姿不改,“我願替師妹受剩余刑罰!”

滿場嘩然。

“師、師兄……”盤龍柱上,一身血衣的茯芍婆娑著搖頭,“不、不必……”

沈枋庭沒有多話,脫下外衣,低著頭,將脊背露給了行刑者,只道三個字:“開始吧。”

行刑者猶豫地看了眼座上的浮清,浮清沒有說話。

他便試探地轉鞭抽向了茯芍身前的沈枋庭。

“師兄!師兄……”被抽得皮開肉綻都未曾哭泣的茯芍在這時落了淚。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面朝著她,她看著那鋼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開皮肉,露出紅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著這混亂的場面,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全然消失。

無趣。

他轉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後,帶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罷了。

再次見面,已是十年之後。

茯芍的禁閉結束,隨同門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裏,分散失聯。

藹藹迷霧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這兒?”她跑來,沖他揮手,“同類,你的傷可好了?”

陌奚一頓。

他注視著雌蛇的雙眼,沒能從裏面看見半分埋怨和憎恨,依舊是發自肺腑的歡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拋下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