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華裳楚楚兮絢爛(三)

又缺一點?

肅霜還未來得及說話,眼前一暗,後腦勺被一把箍住,祝玄拿著簪子就往她臉上比劃。

不好!現在他發瘋已經毫無預兆了?

肅霜想起在刑獄司這些天,偶爾聽見秋官們閑聊,說少司寇最喜歡嘴硬倔強的囚徒,因他手癢時總要見血才舒坦。

所以他現在手癢了?拿簪子紮她?

“使不得!少司寇使不得啊!”她飛快把可憐的臉捂在掌心,哀叫連連,“你冷靜點!我今天一個字都不說了,半個字也不說!”

祝玄發間的銀龍咬住銳利的簪頭,一口咬去小半截,他在手背上戳了戳,簪頭已變得鈍而光滑,他囑咐:“拿開手。”

“我拿不開!”肅霜恨不得縮成仙丹。

下唇突然被什麽冰涼的東西抵住,她從指縫裏望出去,祝玄捏著珍珠簪,正輕蘸她唇上的胭脂。

手腕被拉開,鈍而冰冷的簪頭點在鼻梁上,她不由微微一顫。

一點殷紅小痣落下去,嬌俏的味道便將淒楚沖淡,祝玄滿意地松手:“現在是真的還行。”

珍珠簪被他順手戴回她耳畔,肅霜仍在發愣。

她的膽量時而大如虎,時而小如鼠,這樣就又怕了?祝玄低笑一聲,忽聽她輕飄飄地說道:“少司寇,待會兒我變成書,你把我裝袖子裏吧。”

袖子裏裝至樂集赴人家的壽宴?看來是真被嚇到,出這種一眼看穿的鬼點子。

不防她捶了捶腿,淚光閃閃:“我的腿嚇軟了,走不動。”

祝玄目中掠過忍俊不禁的笑意:“走不動正好,省得亂跑。”

肅霜怯生生道:“可我車都下不了怎麽辦?當然、當然不敢讓少司寇攙扶,你體膚尊貴,我不敢玷汙,要不你用玄凝術托著我下車?”

玄凝術當拐杖,她果然時時有奇思妙想。

此時心情甚好,祝玄索性手掌一擡,當真喚出玄凝術,看不見的巨掌將肅霜托起,她軟綿綿地晃了下,一把抱住巨手的拇指,細細摸了一陣,問道:“少司寇,玄凝術的巨掌不光是神術對不對?也是你的手?”

她還記得打環狗的時候,這雙巨掌正是他神像真身的手。

祝玄頷首:“既是神術,也是手。”

話音一落,便見她拔下另一邊發髻上的玉珠花樹,用尖頭重重紮進去,滿面無辜地問他:“疼嗎?”

祝玄攤開手,右手拇指上有一粒極小的血珠凝著。

不疼,只是癢,軟毛撓到恰好處,簪子也戳到恰好處,癢得鉆心。

書精渾身上下都藏著雷,她那似笑非笑的刁鉆梨渦若隱若現,要哭不哭地婉轉盯著他,那雙眼似在說話:不是你先來的嗎?許你點痣,許你嚇我,不許我輕輕輕輕地紮你?

又在挑釁他,不知死活,輕佻大膽。

祝玄緩緩將拇指上的血珠搓開,全然不受控的危險野火奔騰燎燒,手裏忽然空蕩蕩地,饑渴異常,該握住什麽鮮活的、發抖的、誘惑的……

不只一次了,都是她點燃的。

祝玄反而將身體舒緩下去,支著下頜眯眼看她,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麽會把這麽個一給好臉色便要炸雷的書精召來刑獄司。

是因為她聰明且從容,尤其是與環狗應對自如,該軟就軟,該拖延就拖延,有些秋官都未必如她,且她恰好是個書精,正巧又遇到恩怨冊出事,祝玄頭一個便想起她,倒差點忘了她最初湊過來的目的。

春風一度?談情說愛?不過是些粘膩混亂的欲,淺薄無聊的風花雪月,她的聰明卻在這一塊上發揮得最淋漓盡致。

為何他會與她談笑?為何又因著那份奇異的不順眼替她點痣?

直到這一刻回顧,祝玄才發覺這些確實不像自己會做的事,哪怕心情再好。

可他就這麽順其自然地做了,做的時候也全然沒察覺到不妥,面對書精,他最常有的念頭竟是“沒必要,不至於”。

他又想起她最開始那花枝沾衣般的觸線即退,把一分刁鉆藏在八分乖巧裏,那時他就在想“不用這麽小題大做”,於是現在好像成了習慣,被她一點點蠶食那條線。

不應該,竟未能生出警戒心。

突然間,她那些曾叫他覺得有趣又煩人的手段,此刻令他生出了真正的嫌惡。

祝玄沒有壓制這股嫌惡,他一向翻臉如翻書,縱容心底那些敵意星火燎原般熊熊而起,瘋犬嗅到了危險的存在,有可能會撼動影響他的存在——危險的不只是他的不受控,危險的更是她。

黑暗裏潛伏的利齒緩緩張開,祝玄垂下眼睫,冰冷的殺意還未醞釀成型,耳畔倏地回旋起她略帶沙啞的聲音:還是活著好吧,說不定哪天突然遇上什麽好事,那時候他一定會想還好堅持下來了。

那時她細長的眼既不刁鉆也不妖媚,裏面有一盞細小的燈。

那一盞燈仿佛在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也亮了起來,遇見同樣孤單徘徊的影子,給了他一絲安慰,也興起他一絲憐愛,無由而起的敵意迅速消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