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何來良夜可相擁(二)

夜色深沉,時辰在寅卯之間,紅線仙祠大門卻開著,月老正候在門前。

像是早知祝玄要來,他甚至還溫聲打趣:“叫雍和知道老朽深更半夜偷偷為少司寇開啟慎獨宮,又要抱怨個沒完了。”

少司寇突然遞信說要開啟慎獨宮,月老還以為是什麽公務,結果他又只帶了那書精秋官來,料想多半是要給她看那兩百年的經歷。

慎獨宮名字裏雖然帶了“慎”,卻同時由月老與雍和元君看管,宮殿平常是不現形的,只有他倆能開啟,也只有經過他們允許才能進出。宮中存放諸神下界歷劫的經歷,一是為歸档,二來,也可為重溫反思之用。

親密愛侶間才會分享歷劫經歷,想不到少司寇也有這天,月老著實想笑。

祝玄淡道:“叨擾了,有勞月老。”

這語氣和神態不對啊……月老立即閉嘴不語,將他倆迎入仙祠,開啟召喚神陣時,到底沒忍住朝肅霜那邊瞥了一眼。

她被玄凝術托著身體,坐姿甚優雅,然而夜風吹拂裙擺,隱隱可見她足踝上套著烏金鎖神鐐,這可是相當嚴重的刑具。

就數個時辰前,少司寇還牽著她不肯放手,辭行時直接捧在懷裏,其繾綣柔情前所未有,月老心裏面的震驚還沒過過那陣勁,他又給她上烏金鎖神鐐了,他倆甚至連衣裳都還沒換。

不愧是瘋犬。

月老暗暗想著,見慎獨宮已現形,便道:“少司寇請。”

巨大的殿宇高高懸浮在半空,慎獨宮中別無他物,只擺著一排排巨大的青玉書架,架上堆滿了畫卷。

祝玄不疾不徐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書架間,殿內不知用的什麽燈火,昏暗且渾濁,如遊走的霧氣,時而落在他發間銀龍上,時而落在他束發絲繩的寶珠上,晃得肅霜微微目眩,他的腳步聲一下下鉆進耳朵,又像在敲擊心肺。

忽然間,腳步聲停了,祝玄站定在一座書架前。

他翻找畫卷的姿態慢且有耐心,濃密的睫毛垂落在一個安靜溫柔的位置,像是在翻找賀禮,送她的賀禮。

肅霜不知這慎獨宮是幹什麽的,也不知那些畫卷是什麽,她只覺背上寒毛一根根聳立,莫名心驚肉跳。

“少司寇。”她低低開口,聲音發澀,“不管你想讓我看什麽,我可以不看嗎?”

“不可以。”

“一定要看?”

祝玄沒有回答,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說“對”,又像是對她此刻的驚惶感到愉悅。他緩緩抽出兩枚細長的畫卷,返身走向正殿。

正殿空曠,只有一面巨大的水鏡懸浮在正中,他長袖一揮,一張畫卷飛向水鏡,徐徐展開,霎時間鏡面便漣漪蕩漾起來。

他的手肘往玄凝術上一搭,側身微靠,緩緩道:“慎獨宮中只留存下界歷劫經歷,剔除障火不能算歷劫,好在月老願意替我存放這兩百年經歷,今日正好重溫一下。”

水鏡中漸漸有無數畫面飛速流淌,竟全是一個年輕男子大開殺戒的場景。

“兩百年前,我先將四情之一‘怒’投入眾生幻海。剔除障火無須等待懷胎十月長大成人,落身下界時,我已是凡人修行者。”

那殺戮不絕的凡人男子滿面戾氣,像是有滔天的怒火要發泄,這使得他本就難看的五官扭曲且可怖,全然找不到半絲祝玄的痕跡。

“你上次說的對,此行隱蔽,自然絕不可能用自身容貌,他是不是不太好看?”

祝玄偏頭望向肅霜,見她的視線只低垂在水鏡周圍的白玉欄上,便伸手輕輕將她面頰擡高扶正:“好好看,這是第一年,一共一百年,別數漏了。”

或許因為投入下界的是“怒”,他的行徑可謂殘暴乖戾,除了吃飯睡覺趕路修行,其他時間全用在發泄怒火般的殺戮上,水鏡裏的血色持續不斷,越來越濃。

“不用怕。”祝玄繼續扶正她不肯聽話的腦袋,“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有徹頭徹尾的魔頭,有假裝善人實則做盡惡事者,一個都沒殺錯,否則障火剔除不了。”

水鏡畫面換得飛快,那年輕的凡人修行者漸漸變成中年,最後成為修行界亦正亦邪第一人時,已是兩鬢斑白,面上可怖的戾氣與怒意也仿佛散盡了,雙目清澈異常。

第一個一百年,圓滿結束。

水鏡光華黯淡下去,正殿陷入昏暗中,祝玄用指尖細細刮著肅霜耳畔戰栗的顆粒,低聲道:“沒數漏吧?你一百多年前在蕭陵山附近住過,看這個凡人修行者,像你的犬妖麽?”

掌中的肌膚迅速變得冰涼,如握著一塊玉雕,巨大的快意與痛楚同時在祝玄身體裏迸發出來。

他低低笑了一聲,長袖一揮,第二張畫卷徐徐展開。

“這是第二個一百年。”他掐住肅霜的臉,迫她擡頭去看,“這次是四情之一‘喜’,怎樣?這胖子像不像你的犬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