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明月照我懷中雪(二)

細眉般的彎月攀上天頂,今夜無雲,月色分外皎潔,榻上少了的半幅帳子還沒有掛回去,銀白輝光毫無遮擋傾瀉而入,洇開在流動起伏的烏發上。

祝玄稍稍撐起一些,松垮的束發絲繩搭在臉旁,寶珠貼著鼻尖一下下晃。

香氣漫溢枕畔,不是墨香,不是丹藥香,卻滲透蝕骨,勾繞神魂。

月色映照懷中雪,萬種風情,祝玄想起肅霜是為了春風一度而來,那時他可完全不覺得如此荒謬的事會成真。

這是春風幾度了?他竟陷得這麽厲害。

哽咽聲細密起來,一只細軟的手推在唇畔,指甲用力刮在上面,又來了。

祝玄掐住那只手,將它拉高環住脖子,俯下去循著香氣翻找搜刮,一定要將尖刺順軟,看看尖刺後到底藏著什麽樣的仙丹。

月色繞過剩下的半幅帳子,又有風起,帶來仙紫藤的味道,祝玄扶正肅霜的腦袋,她那雙細長的眼迷惘地睜著,像在漫天大霧裏不知往何處去。

他拭去她睫毛上細小的水珠,低聲道:“看著我。”

他不厭其煩地迫她把視線投向自己,要往她神魂裏打烙印。

渾身都是刺的仙丹此時軟成一抔真雪,晃晃能散一地,意味不明的眼淚滾落,祝玄又將它們一起揉在自己面頰上,他聽見她的心跳,急促得似乎馬上要蹦出來,那團雪在發抖,含糊地呢喃著什麽,只他一個能聽懂。

他將唇貼在她鼻梁上缺了一點的地方,給她回答:“你哪兒也回不去。”

肅霜覺著自己該睡了,那一半不受控的神魂卻舍不得,貪戀著火光,拽著她一次次醒過來,每一次入目都是同樣的帳子。

已無力再拉扯什麽,她找不到那雙血淋淋的眼睛了。

肅霜合上眼,這次再睜開,四周終於換了模樣,春日裏的辛夷玉蘭正在盛放,每一朵花上都滴著血,淅淅瀝瀝如下細雨。

她急忙邁開腳步,在林間尋找犬妖,可是哪裏也找不到他,怎樣也找不到。

肩頭越來越沉,踽踽獨行間,似有什麽如生命般沉重的東西一點點壓上來,壓得她漸漸再也走不動。

再沒有誰可以遷怒,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過那一半沉下去的自己。

山風陰冷蕭瑟,師尊的聲音回蕩在其中:“天上地下於心神最損耗者,莫過於得了希望卻又失望。”

肅霜停下來,低聲道:“師尊,我是不是很壞?”

她真想做一顆無辜的仙丹,沒有誰當真,祝玄只是覺著丟了面子,把她打一頓再趕走,回頭她還能理直氣壯在心裏痛罵他兇殘不解風情。

最初她也確實只想著能常常見就好,瘋犬桀驁,著實與犬妖無一絲相同處,她腦子裏有一塊小地方一直對此心知肚明。

然而血腥之名傳遍天上地下的瘋犬從未真正拿她怎樣過,或許是不屑與一個書精計較,又或許真就一下入了他的眼,無論為著什麽緣故,她是他的一個例外。

虛幻的喜悅越來越多,肅霜想要更多,把他當成兇神惡煞的犬妖,想像著與他來一場風花雪月,偏偏瘋犬不肯上鉤,他越如此,她越渴求。明明越來越不能把祝玄與犬妖疊在一處,明明知道不對,可是欲罷不能,為著那點藏在最深處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她得到的從來都太少,偶見火光,於是貪戀又回避。

知道祝玄有過兩百年剔除障火的經歷時,心裏的狂喜連她自己都吃驚,擅自抓緊希望,希望變成失望後又受不了自己恨自己的煎熬,只能把恨一股腦倒在祝玄頭上,真是個糟糕的仙丹。

天道講究因果,種下什麽因,得出什麽果,最後她品嘗到的是最壞的惡果。

到頭來,她誰都辜負了。

師尊說:“情癡情怨自古不少,往後亦不會少,不當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我要是做不到呢?”肅霜問。

等了許久,不聞回聲,她不由悵然一笑。

淒白的月色灑落林間,看不進無窮無盡的染血花朵,聽不盡的風聲,過往一個個向她傾吐冰雪,一路走來,懷中一片冰寒徹骨,肅霜低頭望去,望見厚厚一層雪,雪中埋著一盞燈,火焰細小而孱弱,卻仍在竭力跳躍著,不肯被撲滅。

她緩緩坐下去,雙手將這盞燈護住,輕道:“我歇一歇再走。”

風聲又送來不知誰的聲音,一遍遍提醒她:“別停,別停在這裏,還缺一些,你還缺了一些。”

什麽叫“還缺一些”?

肅霜茫然四顧,花林深處隱隱有光,她起身慢慢走過去,忽然又變成一粒不能動的仙丹,窩在了錦盒裏。

*

自那天儀光在棲梧山被刑獄司悄悄帶走,已過去兩日,消息還未傳開,天界平靜如常。

源明帝君知道,是兩位少司寇刻意壓著消息,刀已抵在要害,不急一時,他們在觀望他的態度,要麽他大費周章把四海鴻運鏡的事圓過去,多半還圓不了;要麽直接舍棄儀光,把設計青鸞帝君的罪行都甩到她頭上,一切便簡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