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非花非霧往事隱(二)

肅霜正倚坐在臨窗的軟榻上。

陽光穿透她雪白的衣裳,漆黑纖細的烏金鎖神鐐在裙擺下若隱若現,或許是覺得她尚未生出雙目的模樣太可怕,神官們把銀流蘇重新掛回了她臉上。

她異乎尋常地安靜,既沒有罵,也沒有吼,連動都沒動一下,像一尊泥雕。

她在想什麽呢?多半想著如何伺機逃走,亦或者如何把重羲一刀除掉。

心裏有個聲音低低誘惑著:你想先截住她,你想她忘記前事,重溫她最初的恨,已經成功了,這朵天上地下千萬年獨此一朵的妙成曇花馬上就要為你綻放了,繼續吧,繼續吧……幻夢還未結束。

季疆耳中嗡鳴聲不絕,不過很快,這些雜音又迅速沉寂下去。

他想起孩童時初遇吉燈少君,曇花驚鴻一現,隨後便是她在煉丹爐中隕滅的消息。

太極致的東西確實留不住多久,那些火與冰是她燃燒神魂燃燒生命的力量,燒完了剩下的只有灰,妙成曇花開完了,也只剩泥。

能留住的到底是什麽?

季疆緩緩走到軟榻前,緩緩蹲下去,仰頭看向肅霜,她還是不動,只有細密的銀流蘇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流蘇的反光落在季疆眼底,他眯了下眼睛,忽然想起曾有某個黃昏,火燒雲的顏色映在這張臉上,那是他頭一次感到,即便沒有絢爛的綻放,還是很美。

依舊很美啊……季疆想著,只可惜看不見她的眼睛。

外面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長鞭破空的銳利聲響也越來越快,隨扈們顯然攔不住那只犬妖——當然攔不住,即便成了個犬妖,祝玄終究是祝玄。

他出手來搶回屬於他和肅霜的未竟緣分了,而屬於季疆的,只是不甘心的橫插一腳,突如其來,又會戛然而止。

季疆“呵”一下笑出聲,一把捧住肅霜的臉,問道:“你想不想殺我?”

肅霜還是不動,良久才攤開手,語氣似冰一般:“給我刀。”

季疆摘下腰帶上的匕首,放在她掌心,指尖一晃,拴在她足踝上的烏金鎖神鐐“叮”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告訴你個秘密。”季疆雙手緊緊握在肅霜肩上,壓低了聲音,“想不想聽?”

一語未了,胸前驟然一涼,匕首毫不猶豫紮進他身體。

數滴神血濺射在肅霜腮邊,她恍若不察,飛快拔出匕首,又是一下重重紮入季疆的右臂。

“放手。”她的語氣絲毫未變。

長鞭破空的聲響飛快接近,季疆並沒有放手,反而笑出聲:“我告訴你啊,祝玄當年剔除障火,並不算全身而退,他留了個遺憾在下界……”

話未說完,匕首再一次紮進左臂。

兩條胳膊上的傷令他難以維持手勁,因覺肅霜開始掙紮,他突然蹂身而起,將她撲在軟榻上,用膝蓋壓住她的手,一面繼續說:“具體經過我不清楚,只是從父親與他的談話中偷聽了些許……你會是那個遺憾嗎?”

他的血大團大團滴落下來,聲音漸漸虛弱:“是的話,你或許真要隕滅在這幻海裏了。”

季疆眼怔怔看著肅霜,她的面頰已經被血染紅大半,銀流蘇上亦是血跡斑斑。

她還在幻夢中未醒,聽不懂他的話,只是竭力掙紮著。

季疆突然伸手,又一次蠻橫地摘下她的銀流蘇。

沒有長出雙目的臉看起來是那麽詭異,他癡癡盯著肅霜鼻梁上那一粒瘴氣斑,聲音暗啞:“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搶過肅霜手裏的匕首,朝自己心口刺去,這個舉動終於讓不停掙紮的她僵住了。

滾燙的心頭血汩汩湧出,掉在肅霜眉眼間,那一點小小的瘴氣斑瞬間被神血沖刷得幹幹凈凈,鮮血沿著新生眉眼的輪廓,勾勒出血紅的邊。

“看著我!”季疆夾住肅霜亂晃的腦袋。

下一個瞬間,長鞭銳利的破空聲響在偏殿裏炸開,鞭身如龍,重重砸在季疆背上,犬妖低沉的聲音隨之而來:“假太子也敢橫行霸道。”

季疆血肉模糊地跌落在地,放聲大笑起來,整座秋暉園在他斷斷續續的笑聲中迅速化作點點螢光,狂風呼嘯而起,激烈的風勢像是要把整個地面都翻過去,肅霜像一片樹葉被颶風吹起,昏亂中不知翻滾多少圈,終於有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過了多久,風勢終於停歇,犬妖放眼四顧,愕然發覺四下景致大變,秋暉園不知所蹤,周圍樹木蒼蔥,野草蔓生,竟是蕭陵山的景象。

身側的肅霜動了一下,他立即放開她的手腕,正要開口,卻見她奮力用袖子擦拭臉上的血漬——不,不是擦拭血跡,她是在瘋狂地揉眼睛。

“不要動。”

犬妖阻止她蹂躪眼睛的行徑,俯首細看,她臉上血漬斑駁,然而眉眼俱全,並不像她先前說的那樣眼睛沒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