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徒留淚痕點做緋(二)

誰的淚痕?肅霜的?

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漫長的數不清次數的輪回奔逃記憶猶新,那究竟是幻夢,還是真實?

……明明已經逃出來了,不甘心,就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

祝玄慢慢松開青紗帳,正要說話,父親忽然一揮手,緊閉的木窗“吱呀”開了一道縫,細細一陣風鉆進來,帶著案上的青煙香氣,縈繞身周。

那香氣乍一入鼻,便如寒冰生刺,刺得祝玄一激靈,無數次輪回奔逃的記憶立即沉澱為幻夢的敗絮,壓在心底的那段真實經歷得以擡頭。

沒有什麽失敗後的下一次,龍淵再度當著她的面,把犬妖撕成了碎片。

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他,藏在裏面幽幽閃爍的燈徹底熄滅在眼前。

眼尾的疤如針紮般劇烈疼痛起來,痛得祝玄有一瞬的視線模糊,他用力捂住眼角,掌心觸到濕意——原來盈在裏面的不是她的淚,是他的。

水德玄帝靜靜看著祝玄,他緊緊捂著左邊眼尾,久夢驚醒後短暫的失神很快便消失不見,他睫毛低垂,面上神色看不出什麽異樣。

水德玄帝想了想,開口道:“從眾生幻海裏出來後,你睡了四個月。”

祝玄依舊不動,好似突然成了凝固的石雕。

看來這段百多年前未竟的舊緣,對他的影響超乎想像,不但四個月夢不能醒,醒來也異於往常。

一直以來,祝玄對自己“燭弦”時期的事都是閉口不談,水德玄帝對他父母的糾葛了解也不多,然而祝玄性情裏最偏執激烈的部分,確實是他父母帶來的。關於“情”,他極力回避,極力擺脫,執念之深,連龍淵都對抗不得。

可四情是本性裏的東西,他本就是有執念者,一面向陰,一面向陽,兩相拉扯,他此刻的滋味必然極復雜,極難過。

水德玄帝低聲道:“四情如水,是殺不掉的,你強行中斷歷練,不但眾生幻海不承認,你自己也把這些事忘了個精光。”

祝玄的睫毛顫了兩下,還是不動不言。

水德玄帝又道:“跌落眾生幻海,於你未必是壞事,強行中斷的歷練若得不到結果,他日反噬更加嚴重。能出來就好,得回歷練記憶,了結舊緣,這一趟不成,總還有下一回。”

不知什麽觸動了祝玄,他終於有了動作,慢慢放下捂住眼尾的手,那一點殷紅的疤比先前鮮艷許多,如血一般。

“……假如當日我放任不管,又會怎樣?”他輕聲問。

水德玄帝搖了搖頭,淡道:“祝玄,世間沒有假如,過去便是過去了。”

但這一時這一刻,他難以控制要去想,想那些假如。

假如龍淵沒有下界,會不會直到現在,犬妖與仙丹仍相伴一處?假如那一天仙丹真帶著犬妖逃脫了龍淵的追殺,她的淚是不是永不會落?

假如……

祝玄忽然“呵”地一笑,說不出是自嘲還是無奈。

父親說的對,世上沒有假如,眼尾的淚痕才是真實,落淚的那一瞬間,肅霜會想什麽?想眼前這個叫祝玄的家夥玩著可笑的自欺欺人把戲?想著她不多的美好是被他親手砸碎?

【你是為我胡攪蠻纏,用盡手段,好好記住了,別忘。】

祝玄突然想起自己那一場不可理喻的威逼,威脅的狠話居然是真的,相隔一百多年,從下界到天界,用盡手段胡攪蠻纏,她確實為他而來。

得到的是另一場更加盛大的心碎。

昔年大劫時,貫穿身體的冰刺像是又一次紮進胸膛,祝玄掩唇沉沉咳了兩聲,數點殷紅滾落被褥,水德玄帝見他眼尾與唇角都在流血,終於露出慎重之色。

“心神亂了。”他擡手輕撫祝玄發頂,“靜一靜。”

祝玄用袖子死死蓋住面上血痕,破天荒頭一回,聲音裏帶了沙啞虛弱:“……讓我、自己……”

水德玄帝不由想起當年從大劫中救下的帝子,那時他也是只想獨個兒待著,獨自把所有事默默消化掉,這麽多年了,一點沒變。

他到底放下青紗帳,緩緩走出了寢屋。

隔日卯時正,水德玄帝正要一如既往打開小洞天大門,卻見灰霧中立著一道挺拔身影,祝玄已換了身窄袖青衣,一掃昨日虛弱,冷酷的少司寇又回來了,只有左邊眼尾多了一粒小小的血紅淚痕。

“父親。”他躬身行禮,“您這些年一直留在雲崖川附近?”

他不提前事,水德玄帝也再不提,微微笑道:“不錯,你怎知此地是雲崖川?”

因為在眾生幻海裏遇見了他,當年的四情歷練,倘若犬妖沒有留在蕭陵山,而是執著尋找隱山,應當也會遇見父親。

祝玄環顧四周,即便這裏是父親開辟的小洞天,也擋不住那些沒有生氣的灰霧彌漫縈繞,他問道:“這些灰霧好像更濃了,會不會影響到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