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豈有明燈為君來(三)

喧囂的酒宴還在繼續,屏風後的樂伶正細細唱著凡人歌,從“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肅霜”。

吉燈少君細瘦孱弱的身體癱在血泊中,她剛被重羲太子紮了一匕首在腿上,或許是疼,或許是害怕,她抖得厲害。

不過很快,她便安靜下來,艱難地擡起頭。

她臉上密密麻麻遍布漆黑的瘴氣斑,兩只眼睛像枯槁的石頭,一點光彩都沒有,看起來可怕極了。

那雙無神的眼不知在找誰,終於搜索到目標,她死死盯著不放,喘息聲越來越粗重。

枯石般的眼睛突然迸發出極強烈的光彩,像沖天而起的烈火一樣激烈,又像萬年寒冰一樣刺骨,仿佛就在這個瞬間,她整個神魂的力量都爆發了。

狂風呼嘯而起,華美的吉光神獸自風中落下,殺氣騰騰,像是被血與火裹挾著,一瞬間便撲到眼前。

光影倏忽間變幻,季疆環顧四周,這裏是他的疆天居,月色如銀,滿地的妙成曇花正在盛放,美得難以言喻。

他摘了一朵低頭細看,再怎樣驚心動魄的美,他也留不住,天亮後它們都會化為泥灰。

母親的話猶在耳畔回蕩:她若是花,何必一定是妙成曇花。

那麽,擁入懷中可以嗎?哪怕開成別的模樣,不再驚心動魄,多數時候瑣碎而平淡,帶著點兒如水的溫暖,也許那也是美的。

季疆心念一轉,懷中赫然便多了一具身體,肅霜輕巧地依偎在胸前,腦袋枕在他肩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與他一同欣賞疆天居裏的遍地妙成曇花。

“真好看。”她低聲贊嘆,“可惜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就沒了。”

說著,她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就像我,最後總還是要跌進煉丹爐,是你害死我,還想抱著我。”

不錯,這條現實中的命途早已定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他早已試過無數次。

那麽再換一次,換到誰也不認識誰,他們都只是下界最普通的凡人,那會是什麽光景?

須臾間,光影又一次變幻,下界正值盛春四月,河堤上楊柳依依,花紅如火,人潮熙來攘往,季疆抱著胳膊一路走一路賞花賞柳。

這裏沒有天界,沒有重羲和祝玄,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的聲音。

最後一次,季疆將過往一切都摒棄,做個兩手空空的凡人……不,可不能真兩手空空,他個頭高,於是摘了枝頭開得最好的桃花,拿在手裏把玩。

對面緩緩走來一個少女,長裙宛然,清雅的淺綠色襯得她如河畔楊柳般窈窕,因著還未出嫁,青絲披了一半在背後,沒有戴什麽花樹發簪,異常素淡。

見著季疆,她的步子慢了下來,明眸微微一眯,露出一抹親善的笑。

季疆看了看她烏黑的發髻,再看看手裏的桃花,忽然間福至心靈,輕輕將桃花別在她耳畔。

“……好看。”他搜腸刮肚,只蹦出來兩個字。

少女低低把腦袋垂下去,一手輕觸鬢邊桃花,長睫毛又在顫顫巍巍,過了許久,才輕聲道:“真的嗎?”

她雪白的耳朵一點點紅了,接著是面頰,她沒有笑,更沒有說話,季疆卻覺她好像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喧囂吵鬧的河堤忽然間就變得無比安靜,雜亂的桃紅柳綠忽然間成了大團模糊的色塊,河上淺薄的霧氣鋪天蓋地罩下來,朦朦朧朧,美輪美奐。不是花美,不是水秀,是因為她。

季疆屏住呼吸,定定看著她,心裏有個聲音在細語:這樣不好嗎?這樣才好,真的太好了。

比起飛濺的血與刺耳的嘶吼,這一刻的沉默更深邃;比起烈火與寒冰交織的痛恨,這一刻的紅暈更動人。早該如此,只是不可能了。

刺耳的竹哨般的動靜忽遠忽近,一直在吵鬧,季疆覺著自己該醒了,他還有重責在身。

父親來寢宮說的話他都聽見了,種什麽因得什麽果,一向如此。重羲刺傷吉燈少君,就注定季疆永恒的遺憾;季疆恣意妄為,就注定父親的不信任。

都是他自己做下的,所以他平靜了,至少最後的最後,他要不負這身天帝血脈。

季疆緩緩睜開眼,月光正落在重疊的紗帳上,窗外時不時有傳信術尖銳的聲響穿梭,顯得肅殺而緊繃。

他翻身坐起,床尾的水鏡立即映出一張蒼白的臉——屬於重羲的臉。

季疆驟然合眼,雙手重重按在臉上,片刻後再放下,水鏡中便只有屬於季疆的模樣了。

查看傷勢,運轉神力,一切均無恙,季疆飛快穿好外衣,撩開紗帳,一面高聲道:“外面出什麽事了?”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漸近,下一刻,卻是池瀅的聲音響起:“醒了?仙丹還真有用。”

她怎會在這裏?

季疆飛快掃視四周,這裏是天宮裏的太子寢宮,按理說應當是父親派來的神官裏三層外三層守著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