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雪(一)(第3/4頁)

細柳擡眸,只見陸青山掀開油布棚的簾子,陸雨梧淡青的衣擺拂動,走了進去,她緩緩開口:“難纏的不是他,是陸雨梧。”

哪怕是皇城根底下流民的救濟糧,也總有膽子大的敢伸手進來刮油水,這種事在朝廷裏屢見不鮮,故而主理此事的官員大都有些資歷,又有人情面子,如此才能既賑濟流民,又能與一幹官員維持住那一團和氣,只不過是苦一苦流民少吃幾粒米,死活不相幹。

像陸雨梧這樣一粒米也不放過,非要全都添到流民粥碗裏的少年欽差還真不多見,何況他還是陸閣老的長孫,那些屍位素餐的大人們如今正覺得他難纏得緊呢。

“這東西看著好值錢啊……”驚蟄的手忽然勾住她腰間玉帶,卻定睛一看,玉帶內側有一繡字,竟然是“陸”。

驚蟄一驚:“細柳你怎麽……”

細柳拂開他的手,只見日光底下,這少年穿著他那一身蟹殼青的圓領袍,偏偏今日日頭盛,他被這件厚厚的冬衣捂出滿頭的汗,一張白皙秀氣的臉都熱得發紅。

“如今是孟冬,天氣變得快著呢,這艷陽天,你怎麽穿這麽厚的袍子……”來福也看見了,在後頭冒了句嘴。

“我怎麽知道這鬼天氣變這麽快?”

驚蟄一把推開他,“行了,煮你的飯去!”

見細柳往李百戶他們那邊去,他便也跟了上去,但兩人並肩片刻,他卻忽然聽細柳道:“陳次輔對你好,怎麽還送你入紫鱗山?”

“啊,”

驚蟄一邊走,一邊道,“不是恩公送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他待我和藹,可我卻不能受他的恩一輩子吧。”

他踢了踢腳邊的石頭:“都說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四海,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尋得那個使雙鉤的殺父仇人,報得父仇,便也算對得起父母的生養之恩了。”

說著,驚蟄轉過臉來:“那麽你呢細柳?”

還不待細柳開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瞧我,又忘了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細柳神色冷淡,不發一言。

京郊的流民安置處一施粥便是小半個月,朝中盛傳建弘皇帝有心寵信首輔陸證至極,竟有培養陸雨梧這個黃口小兒接任的用心,上趕著巴結陸家的官員私底下開始將陸雨梧喚做“小閣老”,而因陸證這個首輔而被蓮湖黨壓了十幾年的白?黨則憂心忡忡,變著法兒地給陸雨梧使絆子。

戶部那些官兒,擺資歷的擺資歷,見了陸雨梧便朗誦起自己是哪朝進士,什麽天子門生,裝委屈的裝委屈,芝麻大的爛事都要往大了去哭,個個都說自己是一心為公的好官,個個都是為國著想的忠臣。

但不論他們是哪一套拳法,到了陸雨梧這兒,統統都只能落得個打在棉花上,悶聲不響的尷尬局面。

寫折子告狀?就是遞上去也得先進內閣,哪怕陸證作為首輔大公無私,面不改色地將彈劾他親孫兒的折子遞送到建弘皇帝面前,最終也不過是個留中不發的結果。

但賑災濟貧不能無度,眼看都小半月了,流民不散,仍指望著官家的粥棚過活,朝廷裏一幫子人卯足了勁地寫折子抨擊陸雨梧賑濟無度,長此以往怎麽得了?

正是此時,陸雨梧亦上了一道折子,半月以來流民糧米用度皆詳細羅列其中,司禮監掌印曹鳳聲則將東廠每日負責搬運糧米的數目都校對好呈上,嚴絲合縫,根本沒有給人做鬼的余地。

這還不算完,陸雨梧還在折子上提出將流民充作修建護龍寺的人力,以此緩和護龍寺人手不夠的境況。

建弘皇帝令曹鳳聲在內閣才宣讀完這道折子,閣臣們立即炸開了鍋。

“這怎麽能行呢?”

一名官員站出來道,“誰都知道修建國寺者應受我朝優待,可在崇寧府合村墾地,此例一開,難道來一批流民,我們便要許他們建國寺,入崇寧府戶籍嗎?”

“是啊,”

又一名官員附和道,“此例絕不可開!哪怕陸欽差是閣老您的孫兒,此話下官也還是不得不說!”

陸證端坐在太師椅上,老神在在:“雨梧年紀輕,在座諸位皆是他的長輩,比他吃的鹽多,比他走的路多,可誰又沒個年輕的時候?哪怕天馬行空,我們這些人也不妨聽聽他的想法,燾明,你說呢?”

忽然聽到這一聲“燾明”,閣臣們的目光便都不由落在次輔陳宗賢的身上,陳宗賢立即起身作揖:“閣老說得是。”

陸證輕擡下頜,一名堂侯官便立即出去,將在值房裏坐著的陸雨梧請了過來,今日外面吹著風,又在下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中,閣臣們見那少年身形如松如竹,撐傘從容而來。

他沒有正式的官職,如今頂著欽差的身份,建弘皇帝特賜借服正三品,一身孔雀補子官袍,他將傘遞給一旁的宮人,緋紅的衣擺拂過門檻,在數雙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中,他走上前,擡手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