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小寒(一)

昏黑夜色籠罩連綿山野,料峭的風幾乎要割傷人面,陸雨梧一口寒氣入肺,忍不住悶咳幾聲,朗朗月華相照,舒敖回頭看他一眼,不由喚:“陸公子……”

陸雨梧後知後覺,騰出一只手來抹了一把唇邊的血,舒敖立即幾步走近:“讓我來背她吧!”

陸雨梧側過臉,細柳靠在他的後背,一只手無意識地緊緊抓著他肩頭的衣料,此間光影晦暗而冷清,隱隱照著她手背冷白的一層皮膚底下緊繃起來的嶙峋筋骨,他又咳了一聲:“不必。”

舒敖眼睜睜地看著他幾步朝前去,他立即跟上去,在懷中掏來掏去,才終於找準一個小瓷瓶,倒出來一顆藥丸給他:“這個能保你神志清醒,對你傷口也有益處,你……吃了吧?”

陸雨梧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來那顆丸藥,服下去:“多謝。”

若他二人真是別有用心,如今細柳昏迷,而他手無縛雞之力,他們完全不必做這些戲。

哪怕是這樣昏暗的境況,雪花也很會尋路,她準確地領著舒敖與陸雨梧出了林子,找到停在山道邊上的一架馬車——那是他們來時匆匆停在那兒的。

月華無垠,照著山林重影如墨,舒敖敏銳地聽見些不尋常的動靜,他一回頭,數道身影跳躍林梢而來。

“雪花,你帶陸公子和細柳先走!”

見陸雨梧帶著細柳上了馬車,舒敖當機立斷,對拉起來韁繩的雪花說道。

“阿叔!”

雪花才喚一聲,只見舒敖一邊抽下腰間的鐵刺鞭,一邊轉身奔向濃烈的林影當中。

雪花沒辦法,只好聽阿叔的話,拽起韁繩,一抽馬屁股,那馬兒揚蹄引頸長嘶一聲,代替公雞,叫破晨曉。

馬車中陸雨梧身形不穩,肩膀撞向車壁,劇烈的痛一瞬逼酸他的眼瞼,他知道自己的肩骨被費愚破開了一道口子,此刻他甚至能夠感受到濡濕的血液順著那道口子淌出來,不斷地濕透他的衣衫。

黑暗中,馬車轆轆作響,風吹開來窗前簾子,月光隱約照見他懷中的人,她依然抓著他肩頭的衣料,沒有松手。

陸雨梧看著她。

好像忽然停了下來,他便疲倦極了,好像強撐著他的那根弦搖搖欲斷,身體如生銹一般極難動彈,但也許是舒敖給的那顆藥丸的緣故,他又覺得自己神思無比清明。

雪花在簾外趕車,她的聲音在這被連綿山廓夾在其中的一條山道上尤為空靈,伴隨著她的聲音,是她身上響個不停的銀鈴聲。

這種聲音有一種破開混沌的魔力,它安撫著昏睡中的細柳,陸雨梧慢慢地松開她緊繃的指節,她的手上不知何時沾了他身上的血,他用衣袖一點一點擦幹凈她的掌心,忽然間,她松懈的手又緊繃起來,他一下以掌心包裹她的手。

東方既白,雪花趕車入了一方村落,因為今年的一場蝗災,連帶江州周邊十室九空,一冬的雪埋葬了所有的人跡,大正月裏,只余滿目荒涼。

雪花找了一處茅草頂的院子,她一手掀開簾子,冷清的天光掠入車中,素衣少年鬢發淩亂,緊閉一雙眼,將那個女子攬在懷中,兩人手指交握。

雪花沒有喊醒他們,將簾子放下,輕搖手腕銀鈴,一些幼小的蟲子順著她的衣袖出來,她蹲下身,將它們放到地上,說:“去吧,去找阿叔。”

舒敖身上帶著她的蟲子,這些蟲兒比人要靈敏得多,它們可以帶著雪花找到身懷蟲毒的細柳,自然也可以找到舒敖。

雪花清掃出來一間房舍,找了個勉強能用的陶罐煮水熬藥,那卻並非是什麽草藥,而是她從苗地帶來的曬幹的藥蟲。

藥蟲煮起來有一種微酸的清香,如某種香茗,竟也沁人心脾,陸雨梧朦朧中只覺熱流淌過他的喉嚨,那種清香的味道盈滿唇齒。

“阿叔,你手不要抖,你看你都沒喂進去!”

一道尚有幾分稚嫩的女聲抱怨似的響起。

“這不是晚上人殺多了,累得慌嗎?”另一道粗獷的聲音裹著幾分疲憊。

陸雨梧眼皮微動,睜開雙眼,最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只碗,濃如血一般的湯色,其中還漂浮著幾只沒煮碎的蟲軀。

那湯匙正抵在他的唇邊,他仿佛被那熱氣燙了一下,猛然要起身,肩骨驟痛,他倒吸一口涼氣,渾身冷汗直冒。

“陸公子你別動啊,傷口才包紮好。”

雪花的聲音落來。

陸雨梧一手扶肩,擡眸只見那舒敖坐在床邊一只竹凳上,他幾乎渾身浴血,臉上有些擦痕,渾身上下幹凈的只有他的一雙手,端著一只瓷碗,陸雨梧再看一眼那碗中漂浮的東西,他忍不住以手抵唇,強忍下反胃的感覺。

“陸公子,這是藥蟲,自小吃咱們苗地的草藥長大的,它們可都是寶貝,沒什麽不幹凈的,”舒敖連忙解釋道,“真的,都是雪花好生養大了曬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