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立夏(四)(第3/3頁)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細柳感受到他的手還在抖,但手背因緊繃而嶙峋漂亮的筋骨卻昭示著他的力道,袖口滑落至他手肘,經年的舊疤就在細柳眼前,她忽然道:“陳宗賢死定了,無論他花多少錢,請多少江湖人都沒有用。”

她擰著眉,神情很冷。

而陸雨梧看著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外面很安靜,沒有風,也沒有雨,只有明亮的日光掠窗鋪陳,陸雨梧那雙清潤剔透的眼睛微彎,他的嗓音沉靜:“知道圓圓,天下第一。”

細柳怔了一瞬,隨後她的耳廓很快泛起薄紅,她面上卻是平靜的,掙脫開他的手,轉過身往水盆那兒走:“你知道就好。”

她依舊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周世叔的任何打罵說教都不能使她屈服,她依然會梗著脖子跟周世叔叫板,但若是誇她兩句,她就會變得不好意思起來,連話也不會說。

她嘴上說著討厭愛哭鬼,卻總是會在陸雨梧受欺負受委屈的時候,帶他逃家,給他報仇,他的老師鄭鶩冬天總是喜歡賴床,耽誤陸雨梧的課業,她就跑到陸府,抽走鄭鶩的被子,丟到雪地裏,還用雞毛毽子撓他腳心。

無論過去多少年,圓圓,永遠是那個鮮活明亮的圓圓。

會為他報仇,會給他出氣。

“你的手不會有事的。”

細柳將帕子在水中搓了兩把,又擰幹晾到架子上,她沒有回頭:“你只是太累了,過幾日就會好,你還是可以寫字,還是可以做官。”

手上的殘疾,是他曾經被折斷過的尊嚴。

他什麽都裝在心裏,好像和過去沒有什麽兩樣,但細柳知道,他不一樣了,密光州埋葬了他,又重新鍛造了他。

細柳也嘗過那種被摧毀,又被重新拼湊的痛苦滋味。

隔著一道青色的紗簾,陸雨梧站在屏風後,衣帶已經系好了,他手指松開,站在昏昧的陰影裏,凝望簾外那道朦朧而纖瘦的背影。

“什麽人!”

院中,陸青山猛然喝道。

頓時,外面劍刃出鞘之聲齊刷刷地響起。

細柳神色一凜,摸向腰側的刀,卻聽外面一道帶笑的聲音傳來:“諸位!諸位不要這麽激動!我們只是前來拜訪兩位小友,別無他意啊!”

另一道年輕粗獷的聲音也響起:“對對,各位,我們只是來送東西的!”

細柳走到窗邊,看見一老一少,老的手中拎著一根拐杖,拐杖勾著房檐,他倒掛在檐上,那年輕的壯漢則蹲在他旁邊。

“是他們?”

陸雨梧換上一身幹凈的官袍走到她身邊,一見窗外那兩人的模樣,他便有了些印象。

也許是聽見了陸雨梧的聲音,那老的很快轉過臉來,見那一雙男女立在窗邊,他便伸出一只手笑著打招呼:“二位小友,又見面了!”

“他們是什麽人?”

細柳並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兩個人。

“那是杜郎中,在江州的破廟中,他們救過你我,只是那時你意識不清。”陸雨梧說道。

隨即,他立即問窗外那二人:“杜郎中,你們怎麽會在汀州?”

老杜郎中掛在檐上也沒有下來的意思,跟只老猴子似的,全然不像個瘸子,靈活得很:“這不是聽說汀州城裏有位知州大人殺了臨昌王麽?我老漢豈能坐視這等好官被魯林忠那種貨色困死城中?若不是在街上見百姓們喊你,我還不知道原來汀州知州便是小友你啊!”

“二位何不下來喝口茶?”

陸雨梧擡手示意。

那老杜郎中卻搖搖頭:“聽說那弑兄的永嘉皇帝被拉下來了,我老漢酒癮犯了,急著去燕京買穹廬春,就不下來了!”

說著,他從身邊那彭亮懷中取來一袋東西,扔到窗中,見陸雨梧接住了,老杜郎中便笑道:“孬官一包耗子藥,好官一包糖山楂,走了!”

很快,那老杜郎中和他身邊的彭亮便掠上檐瓦,消失不見。

陸雨梧打開油紙包,窗邊一片熾盛的日光照見裏面鮮紅的山楂,每一顆都裹著細密如雪的糖霜。

他沒有來得及梳理發髻,鬢邊幾縷淩亂的淺發,他輕擡起眼簾,日光映照他琥珀般的眼瞳,眼底是和煦的笑意:“圓圓,吃嗎?”

細柳沒說話,卻撚了一顆塞到自己嘴裏,又撚一顆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