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立夏(六)

八月十一,以陳宗賢為首,原戶部侍郎內閣閣員王固,慶元巡撫、慶元布政使等一幹犯官在文昭門外處斬。

當日,一道西北大將軍譚應鯤的請安折送入紫禁城,譚應鯤收復萬霞關的消息早已傳遍燕京,如今正是百姓為之歡欣鼓舞的時候,而譚應鯤此時的這道請安折則相當於昭告朝野,他承認新皇,拜服新皇。

景寧皇帝下詔加封譚應鯤為定國公,賜金鱗寶刀。

至此,新朝初定。

白日一場大雨過後,整個明園煙瓦鱗鱗,新月在天,將圓未圓,四下清光滿溢,景寧皇帝姜變在脩竹館中見陸雨梧。

兩人臨窗手談一局,館中靜無人聲,偶有落子之聲輕響,如此情形,實在很像他們少年時在無我書齋時那樣。

姜變落下一子,又一次擡頭看向對面,陸雨梧卻始終垂著眼簾,手中捏著枚白玉棋子,視線停駐棋盤:“陛下心思不在這盤棋。”

姜變一下低頭看向棋局,才驚覺方才自己那一子實在是自絕生路,他嘆了口氣:“秋融,這些年我總是會想,是不是從我給你那張錯的輿圖開始,你心中,便不再當我是朋友了?”

“不是。”

陸雨梧手中那枚棋子終究沒有落下,沒有給這局棋下一個輸贏的定義,他將棋子扔回棋笥裏,擡起眼簾,道:“正因為你我是朋友,所以我從不疑你,哪怕你借輿圖利用我,我也從未怪過你,我知道你本應該是怎樣一個人,所以知道你走錯路,我只為你可惜,我總會想,我應該怎麽做才能拉你一把。”

姜變看著被他扔回棋笥裏的那枚棋子,袖中的手一緊,他看著陸雨梧腕部纏著的雪白細布,說:“是我害你被流放,是我害你手筋受損,落下殘疾,這輩子,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救我,只怕我的左手也保不住,”陸雨梧輕輕搖頭,說,“修恒,所有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如今依然可以習字,可以做官,這就夠了。”

一聲“修恒”,姜變喉嚨泛幹,但他仍舊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問道:“你真的……仍當我是朋友?”

“千山晴雨。”

陸雨梧端起茶碗。

姜變乍聽這句話,他先是愣了一下,燈燭之下,他眼瞼濕潤,卻忽然笑了一聲,端起茶碗,與他輕輕一碰:“萬裏同風。”

“方才那局不算,再來一局。”

姜變喝了口茶,便放下茶碗,開始撚棋盤上的棋子。

兩人連下幾局棋,聽見外面宮人提醒時辰,陸雨梧起身便要告辭,姜變也站起來,說:“再過一月,你便要去南州上任,何不趁著還在京,我給你與細……周姑娘賜婚?哎你看我如今孩子都有了,你們這青梅竹馬的娃娃親卻連親都還沒成呢。”

前幾日,姜變已經下令讓汀州知州陸雨梧升任慶元巡撫,兼提督軍務。

陸雨梧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臉上那點初為人父的得意:“你比我年長幾歲,你先有孩子難道不是你應當應分的?”

“……”

姜變那點炫耀的心思一下被他戳破了。

“走了。”

陸雨梧理了理衣袖的褶皺,轉身才走到隔門外,便見花若丹與細柳相攜而來,細柳懷中抱著個熟睡的嬰孩,她動作有些僵硬,好不容易到了階上,她趕緊將燙手山芋還給了花若丹。

對上陸雨梧的目光,細柳說道:“他路上總哭,娘娘讓我抱他,他竟然就不哭了。”

她眼裏還有點困惑。

“阿意喜歡先生。”

花若丹笑著說道。

“阿意?”

姜變飛快從裏面出來,走到花若丹身邊,伸手攬住妻兒。

“是我請先生取的小名,”花若丹看著懷中的嬰孩,面露笑意,“先生說希望他自在如意,我覺得很好。”

“是很好。”

姜變點點頭,館外燈火如簇,重重光影中,他擡頭看向細柳,正了正神色,道:“盈時姑娘,紫鱗山山主殉葬的舊令我已經廢除,從今以後,紫鱗山為公器,為國之利刃,為天下人。”

秋風湧動,脩竹影動,沙沙聲響,細柳俯身作揖:“紫鱗山在陛下面前立誓,紫鱗山眾,不求聞達,不求青史,唯願潛於四海浮隙,如魚,如帆,此生此身,為大燕萬世太平。”

燭火映照細柳明亮而堅毅的眼。

陸雨梧牽住她的手,兩人轉身走下階,他忽然停住,回過頭,看向階上依舊站在那裏的姜變:“修恒,你做個好皇帝,我做個好官。”

月華如練,輕掃階前,姜變喉嚨微動,說:“一言為定。”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節,也是細柳的生辰,蘢園雖多年無人住,但陸雨梧一直讓人用心維護,因而園中花木峰石如故。

饒是如此,從桂平帶著阿秀回來的陸驤還是在八月十五前,將園子又裏裏外外收拾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