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八章
景元二十四年臘月十八,雪落至二更才停,忽然來了一陣狂風,將奉天殿前的燈籠打落一盞。
管事牌子吳敞命人掌燈時,像是意識到甚麽,擡頭往天幕望去。
雪後靛黑的天幕如洗,星辰點點,一顆破軍格外明亮。
破軍星,悍不畏死,孤軍深入。
吳敞搖了搖頭,看著掌燈人手持長杆,被凍得搖搖晃晃,嘆了一聲道:“你們去歇著,雜家來吧。”
破曉之前,宋玨總算以禦史令將登聞鼓一案的證人帶進宮內。
他們當中,有翟迪從三王府中帶出的兩名姬妾,有自登聞鼓案伊始,由山西巡按禦史護送進京的工匠三人,有山西徐書生的老父,還有山西道轉運使。
蘇晉問:“請過文遠侯了嗎?”
言脩道:“下官在文遠府前自昨夜等到今日二更雪止,他家的扈從說,侯爺要再想想。”
文遠侯乃昔日翰林院掌院,博學多才,其獨女定遠府大小姐秀外慧中,至及笄便許給三王朱稽佑為妻。
兩年前,三王妃病逝,文遠侯憂思難解,偏安於侯府,足不出戶。
翟迪將卷宗,供狀,證物書信重新點了一次,又與言脩一起與所有人再對了一次證詞。
寅時末,宋玨進來揖道:“大人,妥了,孫印德這惡賊當真貪生怕死,說只要大人能私下保他一條小命,待會兒大殿上,大人讓他說甚麽都行”
蘇晉道:“你可有交代他,他若多說一句不該說的,本官便請淩遲?”
宋玨道:“說了,他只當自己沒長嘴。”
外頭仍是沉沉雪夜,蘇晉沉了口氣,看向翟迪,言脩,宋玨三人:“今日早朝,我等要彈劾的不僅是朝臣,還有皇子,雖證據確鑿,但巍巍皇權在上,我等生死皆在聖上一念之間,若成,可還世間清明,可佑一方百姓數年安穩,若不成,我等淪為階下囚,俎上肉,本官最後問你們一次,可要退嗎?”
翟迪三人同時拜下:“回大人,下官絕不退!”
蘇晉一點頭:“好,換緋袍!”
冬日的卯時,天是不該亮的,然而一絲微光燈火映在滿世界昭昭雪色上,竟似是薄暝。
奉天殿開啟前,諸位皇子朝臣已候在大殿之前了。
遠遠瞧見墀台下上來四人,為首的是蘇晉,她身後跟著的三人卻是生面孔,大約是都察院的禦史。
早朝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員才可進殿,這三張生面孔,給寧靜的冬晨平添幾分不安。
四人皆著墨絨大氅,並瞧不出甚麽,直至走近了,奉天殿吳敞帶著數名內侍上前問詢,蘇晉簡略地回了一句,吳敞目色怔忪,隨即帶著內侍恭敬地對蘇晉揖下。
幾名小火者上前,幫蘇晉四人褪下氅衣,露出一身明艷緋袍。
眾人見此情形,面面相覷,四品禦史著緋,不知是哪個朝廷要員要被拉下馬了。
正這時,只聽殿中內侍唱道:“皇上到——”
奉天殿門應聲而開,眾皇子朝臣魚貫而入,依品階分立兩旁,蘇晉因著緋袍,率翟迪三人最後進殿,跪地覲見。
景元帝看了一眼,不動聲色道:“既穿了緋袍,不必再跪。”
蘇晉應“是”,然後她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僉都禦史蘇晉,奉命審理登聞鼓一案中山西道案情,現已審查結束,此案案情重大,牽連甚廣,臣特率都察院監察禦史翟迪,監察禦史言脩,監察禦史宋玨,具本彈劾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提督,通政司右通政,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工部右侍郎馬砦,工部左侍郎江庭,以及,山西大同府藩王,今上第三子,三殿下朱稽佑!”
此言出,滿堂嘩然。
自景元帝開國至今,見過彈劾各部堂官的,也見過彈劾開國元勛的,甚至當年孟老禦史還與柳朝明一起彈劾過一品都督與駙馬爺,可這一來就要彈劾皇子的,還是前所未聞。
這豈不是當庭駁聖上顏面麽。
眾人移目看去,果不其然,景元帝面色不虞。
他沒說話,淡淡掃了站在龍椅下方的中書舍人舒桓一眼。
舒桓點一下頭,對蘇晉道:“禦史彈劾者甚眾,請先說明案情。”
蘇晉道:“今冬十一月十二至十四,分有三人死於登聞鼓下,現已查明後兩人分為山西鹿河縣徐姓書生,山西濟陽縣盧姓人家幼女,下官自十一月十五發急遞往山西,不日收到回函,現已證實此徐姓書生敲響登聞鼓,是為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工部左右侍郎賣放工匠,收受賄賂一案。”
她說著,看翟迪一眼。
翟迪擡袖對眾人一揖,朗聲道:“朝廷的工匠每年要服勞役,所謂山西道的賣放工匠,便是私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以征募官兵的名義,自民間挑壯丁服役。單去年今年兩年,山西道受賄之巨,達白銀三十萬兩,卻不止於此,年初工部報的預算之中,還有一筆慰勞服役工匠的款項,數額達十萬兩,既無工匠服役,何來慰勞?臣等已查實,此十萬兩,被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孫印德用來上下打點,是以所貪數額在白銀四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