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莫道不識秋胡面,好女自有羅敷心(第2/4頁)

我們故事裏的女主人公也是這樣,丈夫去求官,新婚五日後就走了,作妻子的這一等,等閑間便等了五年,到了唐代變文裏,就改成等了九年了。後來戲曲裏這種情節很多,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國的男人都認為作妻子的在家裏等丈夫是件天經地義的事兒,所以讓女人坐在家裏“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隨她等多久都沒有關系,所以動不動就讓女人在家獨守空房幾年,甚至十幾年。這裏要說明一下,很多人會認為這裏面會有封建的貞節觀念、貞操觀念在作怪。事實上這時候還沒有宋明理學,雖然漢代已經獨尊儒術,但這時候的女子在婚姻與愛情中的主動性遠不是後來宋明時代的女性能望其項背的。我們前面講過的卓文君、王昭君、朱買臣的妻子都體現了這個特點。再比如平陽公主作為漢武帝的姐姐,最後嫁給了衛青,而衛青原來則是平陽公主的家奴,連一個自己的奴隸都肯嫁、都敢嫁,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女性在愛情上的自由度有多大。所以秋胡的老婆在家等秋胡,那並不是純粹的無可奈何之舉。戲曲裏寫婆婆也勸過她改嫁,她不是不能改嫁,是她不願改嫁,這時候也沒有後來的那種封建禮教約束著她必須在家裏等丈夫,但她卻一意等下去,背後的力量不正是緣於那種敢愛的一份執著嗎?

這一點還可以從她面對秋胡調戲時的回答看出來。秋胡在得官回家的路上經過桑園,見一美麗女子正在采桑,便遺金相誘,面對巨大的物質誘惑,一個女人該怎麽辦?我記得美國曾經拍過一部這樣的電影,什麽名字我記不住了,只記得一個富翁對一個貧窮的已婚婦女一見鐘情,最後只要求這個女人能陪他一起渡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而他則肯為此付出一百萬美元。電影最後還是結束於女主人公去與不去的猶豫與矛盾中,這個問題引發了當時美國社會的熱烈討論,有人主張將道德退位,讓位於現實的生活需要;有人主張應嚴守婚姻中的道德底線,不能越雷池一步。其實我以為這都沒有說中要害,要害不是道德的底線,而應該是情感的底線,是那個妻子對她自己丈夫的情感底線。所以面對此時已不相識的秋胡,《烈女傳》記載秋胡妻沒有半分猶豫地立即回答說:

“嘻!妾采桑奉二親,不願人之金,所願卿無外意,妾亦無淫佚之志。”

翻譯成白話就是,把你的臭錢拿開,金子不是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我自己對我的丈夫沒有二心,所以也願你別有非分之想。這樣的回答足以見出秋胡之妻對自己愛情理想的堅定與執著了。

第二個特點,敢恨。秋胡妻在回家之後聽婆婆說日思夜想的丈夫回來了,那份高興應該是可想而知的。可見了面,突然發現就是剛才在桑園裏調戲自己的那個臭男人,這份突然、這份意外、這份失望也是可想而知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性在這種情況下的反映都會象秋胡的老婆一樣,但生氣與失望都肯定會有的,只是像秋胡妻那樣由生氣和失望上升為憤恨與譴責的恐怕不會多。她面對羞慚的秋胡說:

“子束發修身,辭親往仕,五年乃歸,當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旁之人,下子之裝,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汙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並忘,必不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

這話有三個層次。開始還只是數落,說你離家這麽久,不想著盡早回家,還有空在路上生事非。後來就發展成了譴責,說你將贍養父母的錢給路邊的女子是不孝,家中有妻還要調戲婦女是不義,對父母不孝對國家就不會忠,對家庭不義當官就不會是個好官。這話說得上綱上線,已經是無比的重了,再說下去就充滿了憤恨,說你不忠不孝不善不義,我和你這種人還有什麽共同語言,這日子還有什麽過頭!

不要以為她說到這個份上,只是一些氣話,《烈女傳》記載,她說完之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秋胡妻“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

從她臨終的這段話來看,邏輯很清楚,條理很清晰,且充滿了理性的光輝,所以不應該只是一時的沖動。所以她這時的表現不只是生氣,而應是恨,敢愛敢恨的恨。這在漢代女子的身上表現得很明顯。《後漢書》記載,東漢黃允為了高攀大司徒袁槐,休掉結發之妻夏侯氏,與袁槐的侄女訂婚。夏侯氏假意說要先會會宗室親友再告別,大會賓客的時候,當著在場三百多人的面兒,夏侯氏當眾扯住黃允,數說他不為人知的醜陋及醜惡事件多達十五件,然後登車揚長而去。結果使黃允聲名狼籍,袁槐也解除了婚約。夏侯氏的作為,那才堪稱是一個敢愛敢恨女人,這一點正像此時的秋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