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楚璇從來都覺得,蕭鳶這個人,生前狷狂蠻橫,是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可他不傻。
他跟蕭庭寒之流絕不一樣,後者完全是靠祖蔭在渾噩度日,而蕭鳶,卻是靠著自己一刀一劍拼下的軍功爬上來的。
這樣一個人,縱然囂張且好色,可骨子裏還是存著謀略智勇的,且如今看起來,這份謀略智勇比楚璇所能想到的還要深,還要出色。
其實楚璇最早知道梁王和胥朝的關系便是自蕭鳶的口中,當時她還疑慮過,蕭鳶不是這麽盛不住事的人,為什麽冷不丁地要跟她說這些?
原來她一直都會錯了意,蕭鳶臨死前的那場會面,她以為是他對自己色心不減,又因官司被困在府中,百無聊賴之下才引她去書房磨磨嘴皮子。
可根本不是。
她眼見對方色眯眯盯著她,所回憶追溯的往事又全是圍繞著她的身世命運,便以為那天的主角是她。
卻沒有料到,敲鑼打鼓、熱鬧非凡的戲台之下,還藏著一出更隱秘、更激烈的暗戲,那兩個人當著她的面兒唱了一出完整的戲。
原來所謂虛無影蹤、不可捉摸的別夏後人、幕後黑手,早在一年前就被蕭鳶識破了,只是因緣巧合之下讓蕭逸提前動手把蕭鳶殺了,蕭鳶一死,這個差點在當時就要浮出水面的幕後黑手又沉沉地落回水裏,被他躲過了一劫。
不過話說回來,憑著幕後黑手這份藏頭藏尾的勁兒,就算蕭逸不殺蕭鳶,他也不會任由蕭鳶繼續活,畢竟他向來是手段狠戾,刀起血落的人,也是為求把自己的身份藏嚴實而不惜任何代價的人。
手段狠戾,殺人不眨眼……
楚璇那流暢通徹的思緒驟然滯住,像是汩汩清水淌入了淤泥裏,被阻礙了前路,寸步難行。
磬歌台前的紅梅嫣然而綻,枝椏斜逸,花綴滿枝,燦烈烈的一樹,映著皎潔新雪,更有冷馥伴風襲來,在澄凈晴光下,是一幅靜美幽謐的畫卷。
可看得久了,那靜置的梅花與落雪卻開始跳動,尾翼拖曳著光,飛旋幽徊,光束縱橫交織,炫然刺目,把周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來。
可能她真得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看清楚過。
太後興頭正濃,打賞了雜耍班的班主,又興致勃勃地要來跟楚璇商量再上點什麽花頭,卻見楚璇虛弱地偎在團繡墊上,臉色發白,目光渙散,一只手顫顫地撫住凸起的腹部,額間冷汗直流,嗓子眼裏擠出一聲破碎痛苦的呻|吟。
太後倉惶一驚,忙伸手扶住她那如冬風中落葉、搖搖欲墜的身體,叫道:“你怎麽了?你該不會是要生了吧?”
楚璇疼得渾身發抖,輕頷了頷首,手浸在冷汗裏,冰冰涼涼,仿若無根的藤攀上太後的胳膊,用盡了全力,艱難道:“思弈……”
太後懵了一陣,回過些神,忙道:“對對對,快去請陛下,快去……還有,禦醫,叫禦醫……不對,禦醫都在昭陽殿裏,來人,把皇後擡回去,快!”
昭陽殿殿門大敞,宮女們端著熱水快步進進出出,一陣寒風撩過,吹落積在檐間的細雪,簌簌而墜,落到地磚上,融化成一團水漬,滑涼無比,宮女端著盆血水從那兒過,腳底打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她勉強站穩,擡頭看了眼石階,忙躬身跪下,蕭逸疾步而過,把身後的內侍甩出去老遠,縷金衲珠的龍袍緞角從微染濕意的地磚上飛速滑過,隨即飄出來皇帝陛下清涼的嗓音。
“別跪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進了殿門,拂開繡帷,因窗關得嚴實,血腥味兒散不去,濃郁的迎面撲來。
太後惶然迎上來,帶著哭腔道:“思弈,她怎麽連點動靜都沒有啊?她……會不會死啊?”
這一鍋熱粥似的亂象,那蒼白孱弱的孕婦,還有守在繡帷外的禦醫和喊“用力”的穩婆……所有交織成了一幅她再熟悉不過的圖景。
已經二十多年了,舊日的悲劇仿佛帶著血腥味兒又回來了,輕而易舉地勾出她藏在記憶深處最刻骨銘心的恐懼。
蕭逸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闊步上看,掀開緊攏的青紗帳。
床前圍了四五個穩婆,有在床頭看護著楚璇的,有在床尾掀被子的,各個大汗淋漓,一見蕭逸進來,忙要施禮,蕭逸皺眉掃了她們一眼,“都這個時候,就別多禮了。”
各人又忙回歸各位。
蕭逸坐在床邊,握住了楚璇的手,冰涼入骨,滑膩似雪,他忙把她的手合在自己兩掌之間,要給她暖和過來。
楚璇像是洗過一把臉,汗水順著脖頸漉漉的往下淌,把脂粉青黛都給洗幹凈了,只露出一張素寡的小臉兒,虛弱地看向蕭逸。
蕭逸努力想要自己看上去足夠冷靜,足夠沉穩,讓楚璇見著他能安心,可饒是這樣,說出口的話還是隱隱發顫,“璇兒,你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