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9頁)

相傳鳳九有一個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變得幼稚,且幼稚得別有風味。據證實七十年前,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對鳳九情根深種一發不可收,正是因有幸見過一次她病中的風采。可見這並非虛傳。

鳳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凍了多半個時辰,雖然承蒙好心人搭救,將她抱回去在暖被中焐了半日焐得回暖,但畢竟傷寒頗重,且摩訶曼殊沙余毒猶在。沉夢中,她腦子裏一團稀裏糊塗,感覺自己此時是一只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原因,是同隔壁山頭的灰狼比賽誰在往生海中抓魚抓得多,不幸嗆水溺住了。

有一只手在她微有意識知覺時探上她的額頭,她感到有些涼,怕冷地往後頭縮了縮,整個頭都蒙進了被子裏。那只手頓了一頓,掀開被沿,讓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來,又將被子往她小巧玲瓏的下巴底下掖實。她感到舒服些,臉頰往那只涼悠悠的手上討好地蹭了蹭。她小的時候就很懂得討好賣乖,於這一途是他們白家的翹楚,此時稀裏糊塗不自覺地流露出本性。她昏沉中感覺這只手接受了她的賣乖與討好,竟然沒有慈愛地回應她,摸摸她的頭,這很不正常。她立刻在夢中進行了自省,覺得應該是對方嫌自己討好的誠意不夠。想通後,她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那只手固定好,很有誠意地將臉頰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幾蹭。

她握著那只手,感到它骨節分明又很修長,方才還涼悠悠的,握久了竟然也開始暖和。這種特點同她的阿娘很像,她用一團糨糊的腦子艱難思考,覺得將她服侍得這麽溫柔又細致的手法應該就是自己的娘親。雖然這個手吧,感覺上要比娘親的大些,也沒有那麽柔軟,可能是天氣太冷了,將阿娘的一雙手凍僵了也未可知。她感到有些心疼,撇了撇嘴咕噥了幾句什麽,靠近手指很珍惜地呵了幾口熱氣,抓著就往胸前懷中帶,想著要幫阿娘暖和暖和。但那只手在她即將要將它帶進被中時,不知用什麽方法躲開,獨留她在錦被中,有一些窸窣聲近在耳邊,像是那只手又在掖實床邊的那一溜被沿。

鳳九覺得娘親的這個舉動,是不肯受她賣的乖,不肯領她的情,那麽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氣她不聽話墜進往生海中溺了水,十成九動了真怒吧。雖然娘親現在照顧她照顧得這麽仔細,但等她病好了,保不準要給她一頓鞭子。

想到此她一陣哆嗦,就聽到娘親問她:“還冷?”這個聲音聽著不那麽真切,虛虛晃晃的似乎從極遙處傳來,是個男聲還是個女聲她都分不清楚。她覺得看來自己病得不輕。但心中又松了一口氣,娘親肯這麽問她一句,說明此事還有回旋余地,她裝一裝可憐再撒一撒嬌,興許還能逃過這頓打。

她重重地在被子中點了一個頭,應景地打了兩個刁鉆噴嚏,噴嚏後,她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進海裏的,一個人睡好冷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話尾帶了濃濃的鼻音,像無數把小鉤子,天下只要有一副慈母心腸的都能瞬間被放倒。鳳九在心中欽佩地對自己一點頭,這個嬌撒得到位。

但她娘親今天竟然說不出的堅貞,一陣細微響動中,似乎拎起個什麽盆之類的就要出門去,腳步中仿佛還自言自語了一句:“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看來病得不輕。”因聲音聽起來縹縹緲緲的,鳳九拿不穩她這句話中有沒有含著她想象中的心疼,這幾分心疼又敵不敵得過病後的那頓鞭子。她思索未果,感覺很是茫然,又著實畏懼荊條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無路中,趕著推門聲響起之前使出珍藏許久的撒手鐧,嚶嚶嚶地貼著被角假哭起來。

腳步聲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覺得有戲,趁勢哭得再大聲些。那個聲音卻徐徐地道:“哭也沒用。”她一邊哭一邊在心中不屑地想,半刻後你還能清醒冷靜地說出這句話,我白鳳九就敬阿娘你是個巾幗女豪傑,撒手鐧之所以被稱為撒手鐧,並非白白擔一個拉風紮耳的名頭。

方才還只是嚶嚶小泣,如今她振奮起精神立刻拔高足足三個調號啕大哭起來,還哭得抑揚頓挫頗有節奏。那個聲音嘆了口氣:“你拔高三個調哭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個調,自己聽著這個哭聲都覺得頭暈,對方後頭那幾個字理所當然沒有落入她的耳中。

她認認真真地哭了兩輪,發現對方沒有離開,也沒有再出聲。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尋思再哭一輪她若依然不動聲色怎麽辦,或者暫且鳴金收兵吧,再哭嗓子就要廢了,還頭疼!

她哭到最後一輪,眼看阿娘依然沒有服軟,頭皮發麻地覺得最近這個娘親真是太難搞,一心二用間不留神哭岔了氣,嗆在嗓子裏好一陣翻天覆地的劇咳,但總算將遠遠站著的娘親引了過來,扶著她拍了拍她的背幫她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