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失望(第2/3頁)

“先前給張簡的回信裏,兒子已讓他悄悄派些人到幽州,將冶鐵之所都暗查一番,不可放過。”

裴琰的面色又嚴肅了幾分,聞言問:“你懷疑這事與陳應紹的案子有關?”

裴濟點頭。

二人相對沉默片刻,裴琰點頭:“你做得不錯,既然摸到了這條線,一定不能放過。”

他說罷,心底慢慢湧起感慨:“三郎啊,你如今真是大了,不但心細如發,做事也愈發有主張了,為父為官數十載,恐怕有時也及不上你思慮周全。”

裴濟聽了父親的誇贊,卻沒感到欣喜,只勉強扯嘴角笑了笑,慢慢說起昨日入宮後的事情。

他說得極慢,幾乎將從面見太後,到離開紫宸殿中間的事事無巨細都復述了一遍。

裴琰好容易有些松動的面色,隨著他的話又漸漸沉了下去,尤其至最後,聽到陛下那句別有深意的話時,更是悲從中來。

“陛下——當真這樣說?”

他一向炯然有神的雙眸裏閃動著幾分不敢相信,可待話問出口,又覺多此一舉:“罷了,為父知道了。”

裴濟跪坐榻上,垂著頭低聲道:“近來禦前議事,父親定要謹言慎行,萬不可觸陛下逆鱗。”

父親雖懂收斂鋒芒,不如杜相公一般一貫直言,可到底是武將出身,為人亦是正氣凜然,倔強時半點不肯讓步的作風比杜相公並不遜色多少。

“為父知道了。”裴琰不禁笑了聲,不知是自嘲還是嘆惋,連一貫挺得筆直的脊背也略微佝僂起來,“早該料到的,陛下不喜已久,逐了杜公,下一個便該是為父了……”

裴濟望著父親的模樣,不由心底一痛,擱在膝上的雙手悄悄收緊,不知怎的,就問:“父親這樣忠心不二,卻遭陛下如此對待,可會覺怨恨?”

裴琰沒說話,佝僂下來的身軀卻狠狠一震。

他出身河東裴氏,曾祖乃大魏開國功臣,爵位襲至他這一代,也仍舊保持著將門榮光。他年輕時跟著父親在北方征戰,殺退過吐蕃,擊退過突厥,甚至還同回鶻數度交手,能位極人臣,也是憑著一路拼殺得來的。

那些年裏,他浴血奮戰,早已在身上留下無數傷痕與頑疾,直到如今,多少好藥都無法治愈。

可他始終堅定不移,無論面對先帝,還是今上,都一心要為朝廷效忠。

就連娶了公主,生下獨子,他也不敢因私心而溺愛嬌慣,明知三郎幼時體弱,仍硬著心腸將才十二歲的他一同帶去河東,摸爬滾打整整四年。

皇宮裏養大的孩子,本就體弱,好容易與父母團聚,轉頭便被無情地扔進軍中,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他這個做父親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一點不曾後悔。

裴家的兒郎,生來就該如此。

這麽多年來,他自問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對得起君主與百姓,亦對得起父母與妻子。

哪知到頭來,卻被猜忌、厭惡至此?

盡管早在去歲,他便已有這樣的擔憂,去溫泉宮時,還同三郎私下說過。後來又見杜衡先遭驅逐,自然也隱隱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可擔憂是一回事,真正確信又是另一番感受。

眼看半輩子的榮光很快就要崩塌,他不禁悲從中來。

怎會一點怨恨的心都沒有?可他不能——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他黯淡的眼神慢慢恢復做炯炯有神的模樣,“三郎,你可還記得這句話?”

裴濟動作一僵,慢慢垂下眼,點頭道:“記得。”

話出《莊子》,是他年幼時,便聽祖父與父親教過的,意指為人臣者,當公而忘私,安於天命,將生死置之度外。

父親是在提醒他,謹守臣子本分。

可何為“天命”?為君者的好惡便是所謂“天命”嗎?

他第一次對多年來堅定的信念產生懷疑——如祖父、如父親一般,兢兢業業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天下,為百姓?還是為家族,為君王?

他心底動搖不已,下意識就想反駁:“可是父親——”

話未說完,裴琰已厲聲打斷:“三郎,莫再說了!”

父子二人四目相對,裴濟住了口,黑沉目光裏的抗拒與疑惑卻未消退。

良久,裴琰輕嘆一聲,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為父對你寄予厚望,將來還盼你能代替為父,做陛下的左膀右臂,留一段君臣間的佳話。”

他眼神沉重,含著殷殷期望:“為父早就說過,逆耳之言,自交給為父來說,而你,要守好陛下。別讓為父失望。”

裴濟心底一片茫然困惑。

陛下要他與父親劃清界限,父親要他守好陛下,二人都要他別令人失望。可眼下分明是他自己有些失望了。

“三郎,想想你母親。”裴琰一聲嘆息,拿出最情真意切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