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來自東方的騎士(下)(第3/4頁)

最終,在堅守了足足十一個月之後,加來港已是彈盡糧絕,絕望的殘余軍民終於在城頭豎起了降旗,然後派遣六名最有名望的市民代表,光頭赤足,在脖子上套了絞刑用的繩索,出城向英王愛德華三世乞求饒恕。這六位義民成功打動了英王,保全了加來人的性命,從而成為了這座港口的城市英雄……五百多年之後的1884年,為了紀念這六位義民的事跡,當時的加來市長籌集了資金準備建造一座忠魂碑,特意聘請著名雕塑家羅丹,創作了世界美術史上不朽的《加來義民》群雕,如今仍矗立在加來市的裏席爾廣場。

至此,在這次英法兩國的大博弈之中,拿著一手好牌還有可靠盟友助陣的法國人,已經輸得一敗塗地。在整個歐洲的國際觀察家面前丟光了臉。而且法國的時局還有越來越糟糕的趨勢:且不說那些淪陷的土地和城市,即使是在遠離戰場的後方,大批領主貴族的戰死,也導致了法蘭西國內統治秩序的嚴重崩壞——成千上萬的士兵在潰散之後淪為盜匪,無數貴族領地因為繼承權糾紛而爆發內訌,不知多少武藝嫻熟的戰士和騎兵從此落草為寇。這些潰兵和英格蘭入侵者對各個村鎮的劫掠和焚燒,又制造出了大批一無所有的流民,在鄉野和大道之間遊蕩逃難,如洪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這個動蕩的國度。

即使是在位於國土最南方的馬賽港,也先後遭到了好幾撥潰兵的沖擊,若幹座莊園被洗劫或燒毀。

面對這樣的亂局,馬賽港一帶的貴族騎士們立即聯合起來,組織了一支討伐隊進行彈壓,在經過一場不比打獵困難多少的圍剿之後,騎士們輕松擊垮了這些烏合之眾,俘虜了上千名失魂落魄的潰兵,其中不少居然還是意大利人。然而,正當馬賽城中那些財產受損的富豪貴族們氣憤填膺地站了出來,準備把俘獲的潰兵們立即拖到在大路邊上,就地統統絞死並懸屍示眾的時候,卻被狄德羅。培根老騎士給勸阻了:

“……諸位高貴的先生們,這些潰兵確實對這座城市構成過威脅,但他們的命運也值得我們同情。

他們都曾是最淳樸的平民百姓,從沒離開自己的房子哪怕一裏格(近似於英裏)的地,直到某一天,領主的召喚來了。於是,他們穿著破爛的鞋子和同樣破爛的衣服,甚至打著赤腳,在領主華美的旗幟下出發了。他們往往沒帶什麽像樣的武器,只有鐮刀、開鋒的鋤頭,或者把石塊用皮索綁到棍子上制成的簡陋錘子。兄弟、父子、朋友共同踏上征程。他們大多聽過那些騎士們的歌謠和故事,出發時心情迫切,夢想見證奇景,贏取財富和榮耀。戰爭對他們來說仿佛是一場偉大的冒險,是他們做夢都夢不到的美妙歷程。

然後,他們就嘗到了戰爭的滋味——對一些意志薄弱的人來說,這一點滋味便足以令他崩潰。更多的人在繼續勉強堅持,一天又一天,直到數不清參加過多少次戰鬥,弟弟眼看著哥哥死去,父親失去兒子,朋友的肚皮被斧頭劈開之時,他還試圖把自己流出的腸子塞回去。他們看見帶領自己上戰場的領主被砍倒,另一個領主高聲宣布他們現在屬於他。他們受的傷剛愈合了一半,就又負上更痛苦的新傷。他們在戰爭中從來吃不飽,鞋子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衣服爛成布條,許多人因為喝了臟水而生病,屎尿都拉在褲子裏。更多的人在淋雨之後病倒,額頭燙得能烤熟面包。

如果想要新靴子,或更暖和的鬥篷,或者一頓飽飯,或者看病的錢,他們就得從屍體上拿,不久之後,他們也開始從活人那兒偷——在軍隊經過的土地上,有跟過去的他們一樣的老百姓。

他們偷這些人的東西,起初是生存所迫,不得不偷雞摸狗,殺牛宰羊,但接下來就是掠走這些平民的妻子和女兒,忘掉了上帝的教誨,盡情地享受戰爭帶來的僅有一點兒好處。

某一天,當他們環顧四周,意識到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已逝去,自己身邊全都是陌生人,頭上的旗幟也難以辨認時,已惶然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如何回家。他們為領主而戰,領主卻不曉得他們的姓名,只會威風凜凜地高聲呼喝,要他們列好陣形,拿起長矛、鐮刀和開鋒的鋤頭,堅守陣地。接著,騎士們襲來了,那些全身鐵甲、看不到臉的騎士,沖鋒時鋼鐵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然後,他們終於崩潰了,當了逃兵。

他們或是在戰場上轉身逃跑,或是在戰鬥過後扒著死屍逃走,或是在漆黑的夜晚偷偷逃出營地,找個地方躲起來。逃兵的生活今日不知明日,吃了上頓不知下頓,活得像野獸而不像人,國王、領主和神明對他們來說不如一塊餿掉的肉,至少肉能讓他多活一天;也不如一袋劣酒,至少劣酒可以暫時淹沒他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