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風雪中的短暫休戰(第4/5頁)

退一萬步說,即使在那種烽火連天的戰亂年代裏,各路軍隊為了避免遭到太激烈的抵抗,以及迅速獲得對城市和鄉村的征稅能力,在勝局已定之後,一般也都會對本地的縉紳和胥吏好言相待。

——明朝中葉肆虐一時的倭寇之患,其實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外來入侵,絕大多數的倭寇首領和七成以上的倭寇成員都是中國人,日本人不過是充當了精銳打手而已,實質上乃是閩浙各個海商/海盜集團的混戰。於是就出現了這樣詭異的怪現象……一方面倭寇到處劫掠百姓,讓民間苦不堪言,一方面沿海各地的縉紳地主,又跟倭寇普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合作走私做生意,清剿倭寇就等於斷了他們的財路……

鑒於這樣的社會氛圍,江南的士大夫之中,雖然有不少誇誇其談、好言兵事的“兵法家”,也有一些認真讀過兵書的,但要論真正上陣廝殺、浴血掙命的猛士,卻是連一個都難找——因為根本沒那個必要。

而且,以明末發展到登峰造極的“文貴武賤”之風,如果有哪個愣頭青真的“自甘下賤”去帶兵的話,恐怕非但得不到贊賞,還會遭到整個家族的鄙視和恥笑,甚至連書院同年們都有可能會與他絕交……

“……不過現在的世道不是這樣了,三百年來的規矩全都被打破了。即使是有功名在身,即使在士林中享有盛譽,那澳洲髡賊也是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比當年的倭寇還要不知規矩!如果我們不能奮起反抗的話,僅靠科舉得來的功名,是保不住我們的族人和產業的。束手就擒的唯一下場就是全族覆亡!”

回憶起剛剛在蘇州、嘉興遇到的幾個逃難鄉紳,對澳洲髡賊各種“殘酷暴行”的淒慘哭訴,張岱不由得感到心情更加沉重——之前的幾年裏,作為一個喜好新奇玩意兒的紈絝子弟,張岱一直對澳洲人生產制造的各種東西抱有極大的好感。但現在,這些心靈手巧、能夠做出許多好東西的澳洲人,卻變成了殺人如麻、無惡不作的兇殘髡賊,實在是讓張岱的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來,仿佛有種“萌物變成猛獸”的詭異落差感:雖然從前年開始,他就參與了東林黨挑起東南戰火的全過程,也跟著撰文叱罵了很多髡賊的罪狀。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依然只是把這些短發異人當成了一群精通雜學的工匠而已。

不過,無論心中的感覺多麽別扭,但張岱還是非常清楚,隨著這樣一場浩大兵災的爆發,憑著這些賊人毫不禮敬士紳的兇惡作風,如今自己的家族已是大禍臨頭,無論是萬貫家財還是朝廷的功名都挽回不了局面,唯一有效的對策就是找出髡賊的破綻,像昔日的戚繼光平倭那樣,把髡賊再次趕到海裏去!

然而,盡管他和同行的士子們這些天裏整日都在鉆研《髡事指錄》,依然是完全不得要領,拿不出什麽平賊妙策……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嘆了口氣,擡頭望向對面座位上,唯一沒穿儒服而是穿著粗布短衣的黝黑漢子,而對方也會意地點頭一笑,“……張公子不必過慮,您府上乃是世代積善之家,必能逢兇化吉……”

“……但願吧!蒙你吉言了!”張岱苦笑一聲,這位據說是瓊州人士的苟循禮,在張岱少爺看來是個神奇的人物,明明年紀輕輕,但是人情世故無一不通無一不曉,對髡賊的了解更是遠在眾人之上——此人自稱是跟髡賊有著破家滅門之仇,天啟七年髡賊初次現身於臨高之時,就攻破了臨高的苟家莊,屠滅了苟氏滿門,逼得他被迫亡命江湖,從此發誓要與髡賊不死不休。接下來,此人曾經投身軍旅,給廣東巡撫王德尊發動的討髡之戰出謀劃策,也曾在瓊州和安南糾集“義兵”(其實是土匪),多次與髡賊交鋒,可惜髡賊實在勢大,使得苟義士復仇的願望日漸渺茫,但他依然百折不撓,一直在留心收集敵情,伺機討賊。

前年,這個苟循禮不知怎麽地流落到江南,在錢謙益的家裏當上了門客。半輩子從來沒去過嶺南的錢謙益,之所以會注意到瓊州髡賊的威脅,很大程度上似乎也是因為此人的危言聳聽……

如今浙江遭遇了滔天大禍,髡賊艦隊深入錢江、橫掃杭州,憂心家室的張岱率眾慷慨奔赴戰場,身為“罪魁禍首”之一的錢謙益,頓時遭到千夫所指,而他自己心中也很是過意不去,偏偏又不敢以身犯險,一起跑到杭州來面對槍林彈雨,於是就把這個苟循禮給塞了過來,說是可以參考他對髡賊的經驗與見聞。

對於眼前的這個家夥,張岱的觀感很復雜,一方面在心中暗恨此人居然為一己之私,挑唆牧齋公(錢謙益)發動江南士林貿然與髡賊為敵,給江南地面上惹來了這麽一場滔天大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借重於苟循禮對髡賊的了解認識,還有他過去幾次與髡賊交手都能全身而退的豐富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