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13/14頁)

我無意識地撥了熟悉的號碼。與往常一樣,鈴響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你好?”

“你好嗎,媽媽?”我說。

“我很好。你呢?頭痛還出現嗎?”聽筒裏傳來拖動椅子的聲音,對面的人坐下了。

“最近好多了。……他呢?”我說。

“你從不主動問起他。”母親的聲音有些詫異。

“唔。我想……”

“上個月他去世了。”母親平靜地說。

“哦,是嗎?”

“是的。”

“那麽有人照顧你嗎?”

“你的姨媽陪著我,放心。”

“他的墳地……”

“在教區。距離你姐姐的很遠。”

“那我就放心了。那麽……周末快樂,媽媽。”

“當然。也祝你愉快。再見。”

“再見。”

聽筒傳來忙音。我揉搓右手的醜陋色斑,試圖把那些畫面從眼前抹去,酒氣熏天的父親、哭泣的姐姐、變得無動於衷的母親,大學時代回家看到的畫面,如今因生命的流逝顯得不再那麽沉重。“老爹,時間寶貴啊,滴答滴答。”排隊的人指指手腕,模仿秒針跳動。我掛好聽筒,轉身離開。

午餐時我與一個紅頭發的家夥坐在一起,他的臉上刺著男人的名字,胳膊上花花綠綠,像穿著件夏威夷衫。“這家夥是個同性戀!別靠近他。別讓他摸你的手。”與我分享房間的墨西哥人曾經告誡我,我想他是好意。我端著餐盤,挪開一些。

紅頭發嬉皮笑臉湊了過來:“要分享我的羊奶布丁嗎?我不是什麽乳糖愛好者。”

“謝謝,不必了。”我盡量禮貌。

紅頭發伸手過來,我觸電似地縮回手臂,但還是被他捉住了。他把我的右手緊緊握在掌心,指尖輕輕搔撓,讓我感覺毛骨悚然的不適。

“我想我不太適應這種關系,我說……”我盡量掙紮。旁邊的人肆無忌憚笑了起來,鼓勁似地敲打餐桌。熟悉的感覺傳來。那是手指聊天的訊息,一樣的縮寫方式,快速而準確,“如果你懂的話,反饋我。”

我冷靜下來,深深地看了紅頭發一眼。他還是一副令人反感的同性戀表情。我手指反勾,告訴他:“收到。”

“天哪!”他表情不變,卻寫下代表強烈感情色彩的感嘆詞。“終於又找到一個了。”現在聽我說,午餐後去閱讀室,東邊靠墻鳥不生蛋的哲學區域,第二個書架底層,在黑格爾與諾瓦利斯之間有一本2009年版的《哲學史大觀》,拿去看。如果不明白閱讀方法,第149~150頁有簡單說明。稍後我會再跟你聯系,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你做好變成同性戀的準備。現在,打我。

“什麽?”我沒反應過來。

紅頭發帶著真正同性戀才有的惡心笑容伸手去摸我的屁股,我揮起拳頭,砸在他的鼻梁上。“噢!”圍觀者愉快地哄然大笑。獄警向這邊看來,紅頭發從地上爬起來,捂著流血的鼻子,罵罵咧咧地端起餐盤離開了。“我說什麽來著?”同屋的墨西哥人端著盤子出現,挑起大拇指:“不過你是個有種的老家夥。”

我沒理他,盡快把食物塞進口中。午飯後,我獨自來到閱讀室,在哲學書架底層、黑格爾與諾瓦利斯之間找到那本精裝的2009年版《哲學史大觀》,交給圖書管理員登記,帶回房間。墨西哥人還沒有回來,我躺在上鋪,翻開厚重的封皮。沒什麽出奇,這是一本空洞的哲學書籍,從密密麻麻的條目和引文名單就看得出來。我翻到第149頁。這頁紙被人調換了,令人頭痛的哲學名詞中間,出現一張分明從其他書中撕下的泛黃紙頁,正面是毫無意義的關節保健知識,背面是大段頭部按摩方法和配圖,末尾一段,用300字篇幅簡單介紹了一種盲文的讀寫方法,據稱這是一種誤碼率很低、效率極高的新型盲文,但由於各種視覺與非視覺新技術手段給盲人帶來的便利,盲文漸漸式微,新型盲文夭折在應用之前。

哦,當然,盲文。我合上精裝書,閉上眼睛。封面、封底只有燙金大字。在封面內頁,我找到以一定方式排列的密集小圓點,如果不用心感覺,就像封裝質量不佳帶來的頁面坑窪不平。我對照說明,慢慢地解讀盲文信息。由於壓縮率比較高,我幾乎用了兩個小時才明白封面內頁攜帶的文本信息。

“手指聊天聚會歡迎你,朋友。”不知名的撰寫者在盲文中問候,“你一定察覺了那些變化,但你不明白,你迷茫、憤怒,甚至成為別人眼中的瘋子。你也許屈服於現實,也許一直在尋找真相。你有權利得知真相。”

我點點頭。

“這是一項龐大的計劃。國會秘密通過第33條憲法修正案成立聯邦信息安全委員會,對可能危害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的信息進行過濾及替換,在漫長的嘗試後,一套高效率的系統逐漸形成,這個系統叫作‘以太’。最初,‘以太’是工作在互聯網上、對互聯網設備和移動互聯網設備進行監控的自動化體系,它對一切被認定存在潛在威脅的文字、視頻、音頻進行數據欺騙。簡單舉例,語義分析接口認定一個討論組中的有害主題,‘以太’對接入該討論組所在服務器的所有相關會話發送欺騙信息,初發表者之外其他人看到的都是經過調制的討論話題,同時,信息發送者被數據庫記錄。假如你發表名為‘參議員的午餐’的話題,被判定為有害信息,運行於巨型計算機上的、因法律體系而淩駕於所有網絡防火墻之上的‘以太’在其他程序會話接入之前控制所有端口,將數據包中的相關字節替換,於是在別人眼裏,你發表的話題變成無趣的‘KFC超值午餐’。以這種方式,聯邦政府秘密地徹底控制了網絡,可悲的是,絕大多數人並不知情。他們只是悲觀地認為,革命精神在互聯網上逐漸消失,這也是聯邦最願意看到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