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業火魔刀 第十章 十年一覺(第4/13頁)

身為功臣之後,打小住在四百年歲月的大宅裏,瓊芳最是深解個中三味。從小便給嚇怕了,長大以後,她心裏一個念頭,來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張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鋪上厚厚實實的絨毯,墻上不許懸掛人像,至多像顧小姐這樣懸些山水花鳥。在這樣的好地方,她要點上溫溫紅紅的燭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讀書什麽都行。

閉眼含笑,心裏想著想,險些在浴盆裏睡著了。老嬤嬤怕她受涼,端來了炭盆,將瓊芳喚醒了,讓她暖呼呼地擦幹身子。

房裏暖和如春,換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圓領繡花,穿在身上,襯得小姐人比花嬌,瓊芳有些難為情,便請老嬤嬤退下,自行坐理紅妝。

面照銅鏡,輕起玉梳,將自己的黑發攏為一束,緩緩地順了順。瓊芳瞧著自己的身影,鏡中那花樣年華的俏佳人白膚雪肌,只是臉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負了這身好樣貌。她低下頭去,幽幽嘆息:心道:“今兒個沒買胭脂水餅,不然倒是可以試試。”夜深人靜,也不好找娟兒去借,一時開啟了木桌抽屜,只想找些胭脂來用。

開了抽屜,裏頭不見胭脂粉餅,卻又是幾幅宇畫。

這幾幅字畫收得極為慎重,並非捆做卷軸,而是細細折疊,上覆絲絹護蓋。瓊芳心裏有些好奇,看墻上懸掛的字畫都稱精品,這幅畫如此珍而重之,定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瓊芳無覬覦之心,卻是個好奇心重的姑娘,當下便將字畫展開來看。

湊眼去看,卻不禁咦了一聲,只見這幾幅畫支離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爛,之後再用膠水黏糊,很是耗費工夫。瓊芳連著翻了幾幅,全沒一幅完整模樣,她滿心納悶,不知顧小姐閑來無事,卻為何做這苦功?莫非又是要練什麽奇特筆法了?

滿心納悶間,一路向下翻看,旋即來到最後一幅圖畫,瓊芳細目去望,卻見這幅圖完好無缺,並無膠水痕跡。只是圖畫線條剛硬,畫風狂放,畫得卻是一條浩蕩江水,無數纖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筆法大異其趣。瓊芳心道:“這是男子的筆墨。”去看落款處,卻見了兩個字:“盧雲。”

這“盧雲”二字筆意溫柔,墨色與圖畫頗有深淺之別,看來好似香閨主人所落,並非作畫之人親筆署名。瓊芳心下一凜,喃喃地道:“盧雲……盧雲……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

她以手托腮,望著鏡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兒借些水紅眉筆。正要起身,卻又自覺好笑,反來覆去,起身坐下,終於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誰知輾轉反側,香閨上陣陣芬芳迷人,讓她一直臉紅心跳。她拿著棉被掩住了頭臉,心道:“爺爺和穎超的近況不知如何了,寫封信回去問問吧。”

正想掀開錦帳,突然間,房裏傳來一聲苦嘆,幽幽暗暗,若有似無。

瓊芳嚇了一跳,夜半無人,悲聲蕩氣回腸,若非竊賊闖入,便是鬼魂作祟,趕忙從枕下摸出了火槍,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帳去看,槍口對向帳外,勉強眯眼窺伺,但見錦帳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瓊芳怕了起來:心道:“這是鬼,不是人。”她縮在棉被裏發抖,忽聽一聲低響,抽屜已被拉啟,紙頁翻動,傳來陣陣悉窣低響。瓊芳心下醒覺,忖道:“他在偷東西!”腦中清醒過來,管他是人是鬼,偷東西的便不是好樣。她大起了膽子,右手舉火槍,左手掀開了錦帳,目光挪移,正要喝話,卻不由自主地險些驚呼,只見銅鏡前站著一名男子,亂發過肩,赤腳汙穢,不是那怪人,卻又是誰?

那怪人在荊州戰地失影無蹤,久無歸訊,本已不存希望,豈料又會在揚州重逢?此人遠從荊州趕赴揚州,必是專程過來見自己一面。瓊芳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她望著那人的背影,想起懸崖上兩人的對答舉止,好似那人的一雙鳳眸還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來謝謝我的。聊齋故事裏猴子銜果送人,螞蟻尚知報恩,這水妖法力無邊,八成是要送我禮物。”

正要開口嬌喚,那怪人走到了銅鏡之前,緩緩坐了下來,看他凝望圖紙,似在怔怔沉思。瓊芳本要說話,一見這怪人行止有異,便也把聲音壓了下來。

那怪人孤坐銅鏡之前,掩上了臉面,輕輕低嘆。那鼻音哽哽,沉哀苦悶,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滿腔悲怨。瓊芳怔怔聽著,不由眼眶濕紅,心中竟也酸苦起來。

這不是人間的聲音。人生在世,豈能如此艱難無奈?陣陣心酸催淚,瓊芳再也忍不住悲,兩行珠淚竟也撲颼颼地滾落下來。那怪人聽她醒轉,立時低頭垂手,掩上了紙絹,腳下靜謐無聲,已然滑向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