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王者之上 第七章 閑來無事不從容(第10/18頁)

萬福樓樓高五層,可今夜高明滿座,盧雲一路奔上樓去,各層都是座無虛席。他怕撞見海棠、明梅等美女,便遠遠繞開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頂樓,卻見堂上黑森森的,這兒居然頗為清靜,除三五桌客人笑著說話,便只幾名夥計倚在東首墻角,各在閑聊談天。盧雲目光挪移,忽見靠窗處有名客人孤身飲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卻是方才見過的那名青年公子。

這頂樓地處最高,離戲台也最遠,曲沒得聽,戲沒得看,便也沒人會來搶座。盧雲松了口氣,便也不急著過去和人寒喧,只管撿了張空桌坐下,吆喝道:“夥計。”盧雲喊了半天,總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懶懶問道:“爺台要什麽?”盧雲道:“來五斤白酒,越陳越好,另來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別的小菜?”

盧雲伸手入懷,點了點銅板數目,搖頭道:“不了,這樣挺好。”那酒保不多話,便朝背後吆暍了幾聲。不久便上來了一名小夥計,他提著一只酒壺,懶洋洋地行向屋角一處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來。

說也奇怪,酒缸裏水波一動,整個五樓便已飄來一股辛辣。那酒味好沖,帶著一股陽剛猛烈,好似有人在樓裏燒起了炭火,讓人不自覺的出汗。盧雲自知可以喝到難得的佳釀,已是滿心迫不亟待。偏生那小夥計手腳遲怠,勺好了酒,東找西找,這才弄來了兩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來了。

咚咚兩聲,酒菜上桌,盧雲久末飲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頭飲盡。

咕嘟……咕嘟……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釀出來的,才喝到了嘴裏,便辣得連舌頭都麻了起來,可盧雲喝在嘴裏,卻是渾然不覺得痛,只管仰頭暢飲。

今夜多少悲歡離合,從柳門大宅走到寶慶布莊,辛酸苦辣一次嘗,回思方才布莊裏的點點滴滴,好似顧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樣,盧雲渾身顫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個涓滴不剩。

“痛……快……”盧雲呼出了一口長氣,只覺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燒,竟讓他微起薄醺。盧雲以手支額,望向五樓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總算見到她了。”

想起面擔失蹤不見,自己若要招領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尋訪,說不定還得過去向她打聽打聽,盧雲低下頭去,不願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還可以看看她,縱使不能與她說話,那也無妨。

想起顧倩兮就住在幾裏之內,自己一會兒喝醉了,說不定能有勇氣跳進她家,偷偷瞧她一眼。盧雲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滿了酒,跟著用力拍開了大蒜,仰起酒碗,混著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嗆辣,摻了烈酒來嚼,開口更增其臭。盧雲雖說出身山東,嗜好蔥蒜,可他早年是白面書生,舉止溫文,念在顧倩兮的情份上,見得蔥蒜奉來,自要敬謝不敏。可此時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時?霎時吃了個臭氣薰天,卻還頗覺不足。

盧雲自飲自酌,喝了一碗,再來一碗,回思這十年來人生際遇坎坷,自己從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那些經世濟民、狀元美夢,早巳離身遠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業皆成灰,日後卻該如何自處?一片消沉間,盧雲不覺笑了一笑,輕輕吟道: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覲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盧雲縱聲長笑,碰地一聲,當桌又拍開了大蒜,咕嚕嚕地猛灌老酒,一時只覺天地與我同在,萬物隨我同遊,人生頹廢至此,居然沒比這一刻更自在的了。

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頤所作。盧雲倘在十年前來讀這首詩,必嫌棄其中意境,又是什麽“睡覺東窗日已紅”、又是什麽“思入風雲變態中”,多了隨性偏激之意,卻少了聞雞起舞、勤奮報國之心,以盧雲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難體會個中妙奧。如今人過中年,歷經落魄潦倒、親逝友散之苦,卻能驟然反醒,領略了當年程頤的豁達。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喪家之犬。什麽功名文章、豪情壯志,一切都罷了,在這天地為家,四大皆空之際,卻反而贏回了兩個字,稱作“從容”。

啥也不在乎的時刻,盧雲逸興揣飛,正要舉碗痛飲,忽見窗邊酒客擡起頭來,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樣貌清奇,一雙眸子頗見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爺了。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爺想必聽到了自己的說話,聽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盧雲見知己來了,一看對方望著自己,自是欣然舉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飲。正等著對方舉杯回敬,那人卻已嘆了口氣,自管默默低頭,料來無心應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