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歌(第2/3頁)

上一句無非自況,下一句卻是自勉——縱你我已人鬼殊途,為了你的囑托,為了你未了之願,我就是對著這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覺得那土和泥,也有著土滋味、泥氣息——但也還要為君努力,勉加餐飯,以求他日無愧於長臥君側,同腐塵泥!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嘆:“肖夫人。”

裴紅欞猛然回頭——原來適才那歌聲並不是她心頭回響的幻聽,而是真的歌者有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居然是一個女子!

可是為什麽是個女子?為什麽她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愈錚生前偶然興動長吟的聲息?

裴紅欞向後望去。然後,月色下,她看到了一頂鬥笠。然後才看見那鬥笠下、為笠下輕紗遮掩的臉。那人臉上的輕紗恍如寡月之色。她面上的神色也如此孤寡,只聽她輕嘆道:

“我可不可以,也折一只紙燈呢?”

“我也想把它遙寄給……”那婦人一擡首,“……駕鶴遠逝的肖禦使……”

裴紅欞愣了。

怎麽會是她?——她居然是那個茶棚中使鉤的騎驢婦人!

那婦人無聲地輕輕一嘆,嘆息吹動了她面上之紗。只聽她道:“沒想到,沒想到,僅僅一年未見,他,居然就已經撒手而去了。”她的嘆息卻隱藏了自己的心事,隱藏了這十余年來她每年是怎樣的與那已逝之人的一見,隱藏了肖愈錚這一去帶給她的是怎樣的痛徹心底。

無論是禦使之堂,還是功德坊裏,這十年間,每一年,她都要遙望他一次的吧?

而每一次,她是遙遙地看見了他,而他,卻知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那麽默默地望著自己?

而每一次,自己都是喬裝異容地去把他偷看,可為什麽,為什麽自己會對自己那麽殘忍?每次期年苦等,重入長安,卻只是那麽遙遙地把他偷看一眼?而那一眼幾乎是她十年來所有的悲傷與所有的快樂。

每一次她都堅持地咬著唇,把這一年僅一次的偷看當做她此生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幸福——對,是幸福,就是幸福。有時她的齒甚或咬破了她的唇。無論如何,她在心底對自己堅持:這就是幸福,哪怕是如此傷痛的幸福。她不要想及這是什麽悲苦,因為,明確了的悲苦是她所不能承擔的一場殘酷。她不要別的,不敢多看一眼,她只要確定,他在那裏。

——知道,他確實還好生生地活在那裏。

那一年,為了臨潼五鼠的刺殺,她暗地裏出面,幫他擺平此事。可她為此也受了傷,受創後,傷勢極重,為了這份傷,那一年,她卻未能再一次把她暗裏相護的人偷看上一眼,那一次的錯失幾乎造就了她一年的痛悔!而,如果知道此生原來僅有的“福分”就是把他這麽一年一眼地看上十年而已,她憑什麽不放縱自己把他多多看上幾次?哪怕每一眼都會讓她心頭那好容易結上的傷痂爆裂流血,那也是她情願的一場痛快淋漓!

那婦人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十分平靜。只聽她靜靜地道:

“原來你才是紅欞。”

“我本來還以為那被鷹潭華家的人劫擄去的才是你,所以我才會出手相救。沒想到這次卻救錯了。好在茶棚中你我曾會一面,雖事隔十年,我當時卻也就起了懷疑。”

“你可能從來沒有見過我,可十年之前,我卻遙遙地曾見過你。”

裴紅欞怔怔地盯著那婦人的臉,只見她說到這兒,忽地一垂頭——她並不是一個好看的女子,在她走近前重把那遮面輕紗撩起之後,裴紅欞忍不住這麽想,但這一垂頭的風韻卻別有一種與她茶棚中乖張淩虐時態度全然相反的優柔之意。

那婦人卻似正低頭回思——十年之前的愈錚還好年輕好年輕吧?十年之前他剛剛從臨潼調入長安,官居禦使;十年之前自己卻已認識了他幾年?而他那一襲青衫一經拂動落入她眼底,從此就如此生動地幾乎讓她每次想起,就會在她枯窘的眼裏拂起一片搦搦拂動之意。而十年之前的自己雖依舊不見得好看,但那如今已套上一柄鋼鉤的手當年還沒有修練離恨鉤之術,還不解何為生隔,何為離恨;那只當年的手,是不是也曾經並非枯如鳥爪,而也曾晶瑩粉潤過?他一生都從未一執她那渴望他一握的手,是不是由此,在他婚後,她才會甘於自毀,苦修那離恨鉤之術,把一只右手練到滿掌瘡痍?她依舊不怪他,但她控制不住地要把那一種思念以一種傷痛的姿勢凝固住,控制不住地為自己不曾得到而一次次地苦練苦熬,懲罰自己。她還記得十年前自己初次見到愈錚時,心裏還是懷著那麽一點奢願的。那該是她這枯淡一生、險惡江湖中無多的一點綺麗與一點奢望了。那個夢她並不敢做得太完美,可撒落在她這蒼涼的生中,還是紅艷成一抹她終生難忘的可笑又可嘆的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