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頁)

不過這時大約已經到了一九九二年,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煞有介事地握著足有一公斤重的大哥大,南中國開始出現內地人才具備的國字臉,老板的稱呼開始盛行,到南方去發展已成為真正的時髦,正如歌曲裏唱的那樣:這東方睡獅漸已醒。

她在一家潮州面館裏吃了一碗魚蛋粉,一大盆辣醬還是像稀泥一樣放在櫃台上隨客任添,樸素無華的生活似乎又潮水般地回到了她的身邊。

是先去見雲斌?還是先在酒店住下來,明天再見面?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她,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心理準備得還不夠,雖然雲斌沒有給她任何壓力,可是打電話和見面畢竟是兩回事,就她的性格而言,遍體鱗傷的時候她不願意見任何人,可是此刻的她又是多麽需要一個接納她的人,哪怕他們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只是默默無言地相對而坐,也比這種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覺好。

她再一次想起雲斌在電話裏的聲音,是那樣的平和、家常,沒有半點的驚詫和好奇。一股暖流在她的胸口匯集,她想,反正她的大宗行李還沒有到,既然想立刻見到雲斌,為什麽不?

看到那一樓的燈火,她當然還能辨認出他家的窗欞,這時她感覺到心臟在怦怦怦地跳動,不知是激動還是擔心。擔心什麽呢?不知道。上樓梯的時候,她感到腳步發虛,有點深一腳淺一腳的。可是一旦看到她熟悉的家門,她的心情立刻平靜下來。

只是她沒有想到,是雲斌的母親給她開的門,她看上去有些蒼老,眼神木然而陌生,仿佛從來就不認識她似的,而雲斌的父親有氣無力地坐在一張舊沙發上,見了她就像見到鬼一樣,呼的一聲就暈過去了,雲斌的兄弟姐妹立刻撲過去抱住他。雲斌的母親說,你趕快走吧,他剛剛好一點,看見你又不行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陡然間,她看見桌子上放著的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雲斌在黑框裏尚有些靦腆地微笑著,俯視著這間舊屋子,和屋裏所有的人。

他的照片前點著三炷香,青煙繚繞。

原來雲斌在三天前的一場車禍中喪生。沁婷算了算,大約是他們通完電話不久就發生的事。他騎著摩托車去給客人送洗幹凈的衣服,被一輛運石子的大卡車迎頭撞上,整個人飛了起來,又被重重地拋在數米以外的地方。卡車司機是酒後開車,雲斌完全沒有責任,死得意外而且無辜。

沁婷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雲斌那裏的,她好像沒有哭,只是莫名其妙的深深的自責。她想,如果她沒有離開雲斌,他們的生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還會有那麽可怕的事情發生嗎?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沁婷都沒有辦法為這件事情釋懷。

多少年以後,有一次沁婷在超市裏購物,無意間聽到一個男歌手聲嘶力竭地唱著: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找到了新的彼岸,

請你忘記我……

當時她推著購物車,正把一些洗衣粉、面巾紙之類的東西拿下貨架,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刻,雲斌的音容笑貌突然而至,在她的眼前猶如重生,似乎觸手可及,這不禁令她悲從中來,淚流滿面。

沁婷病了,獨自一人在酒店裏躺了三天三夜,發燒昏睡的時候做各種各樣奇怪的夢,醒來之後只覺得渾身乏力,什麽也想不起來。

可能是重感冒吧,不治自愈以後,沁婷沒有聯絡雲斌的家人。或許你是要以你的方式寄托哀思,但很有可能人家會以為你要去爭奪那個小小的洗衣店,如果發生這樣的情況,豈不是更讓她痛心?

還是沒有什麽胃口,但她仍舊打了送餐電話,叫了好幾樣食品,像西多士、意粉之類的。她對自己說,要愛自己,沁婷,如果你再不愛自己,就不會有人理你了。這時眼淚鄭重其事地流下來,她沒有理會,像告別從前的自己,然後每樣東西都吃了幾口,直到實在吃不下了為止。

跟著,她坐電梯到一樓,坐進了美容美發院,把頭發修剪了一下,鏡子裏面的年輕女人頓時顯得幹練,又有幾分剛毅。

她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找這個城市裏唯一的朋友邵一劍。

“怎麽是你?”一劍打開門,情緒不高道,“進來吧。”

屋子裏很淩亂,一看便知主人的沒有心機,馬馬虎虎過日子的生活態度,一劍可能是在寫稿,滿桌滿地的稿紙,但她手上並沒有拿著筆,而是一支細長的薄荷煙。

“我影響你了嗎?”沁婷小心地問道。

“沒有,你再晚來一步,可能我就開煤氣謝世了。”

沁婷當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聲音都有點抖了:“什麽事這麽嚴重?”

“寂寞唄,這種寂寞你是不會理解的……好多天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是怎麽變成籮底橙,或者是積壓物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