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馬崇禧口述(第6/9頁)

定:章詒和。

馬:章詒和的文章中都有這故事。

定:您覺得她寫馬連良先生的文章屬實嗎?

馬:大致如此。我覺著章詒和敢寫,誰寫出這麽一本書來了?我沒看見。說別人不知道,寫馬連良那段兒,我看了以後,我覺得很真實。不過,還是有點“別太傷了。”尤其寫“文化大革命”那段兒。

……那時候我還在我伯父家住著呢,有一天說開車來接,也沒說誰接,也沒說幹嗎去,也沒說誰接見,就說反正是到中南海去開會,我還記著嘛,一輛汽車,那會兒是華沙牌汽車,灰色的,到門口了,接老爺子上中南海,怹換上中山裝了,就走了,去了不到兩個小時吧,回來了,我伯母就問:

“您幹嗎去了?這工夫就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說是江青同志接見。”

“那給您講話講什麽了?”

“沒講話啊,就跟我說了幾句話。”

“跟您說什麽來了?”

“就說以後不讓我演戲了,讓我少演戲,多給學生說說戲,教教戲得了。”

這就回來了。說那麽大一個江青同志,沒跟您說什麽就回來啦?就說別演戲了少演戲,給學生說說戲。就讓我回來了——肯定沒理會意圖。那會兒不就大演現代戲麽,因為江青跟你打招呼了,不讓你演戲了。《南方來信》,他非要演,演了,那不江青就煩了嘛,噢,你這是攪和我,拿著紅旗,台上就瞧你耍紅旗了,別人唱沒人鼓掌,就你一唱,全場鼓掌?就不讓唱唄。都是爭取演戲,他也爭取演戲,做革命人演革命戲嘛,結果後來就跟彭真市長說,我還能演,我還能唱,彭真就把他、張君秋、裘盛戎調到北京二團來了,結果不是演那個《雪花飄飄》,還有跟張君秋演的那個《年年有余》,得,好哇!你到彭真那兒告我的狀去?這一下,得!

定:他還是單純。不通這些政治上的事兒。

馬:要擱您您通啊?誰知道上頭怎麽樣啊?那炮打司令部,誰能體會到那司令部是誰?那會兒馬連良劇團一共才八十幾個人,這八十幾個人每人發一支卡賓槍,拿著這八十多支槍就能翻天?開玩笑!打漢奸,馬連良是漢奸,尚小雲是漢奸,尚小雲就不服啊,噢,都抗日,梅蘭芳蓄須明志,您不唱了,您不唱了您底下還一群人哪,底包龍套音樂場面,這群人怎麽辦哪?誰養活啊?程硯秋青龍橋務農去了,您務農去了,您劇團底下這群人呢?怎麽生活啊?所以尚小雲出來,任梨園公會會長,打成漢奸,尚小雲說我出來唱,我是為維持這京劇界,人人有口飯吃。最後我倒成漢奸啦?我從中賺多少錢哪?這是尚先生親自跟我說的。您想想,反正事情得一分為二,很實際嘛,我是陪著你唱的,您不唱了,我怎麽辦?您倒有出路,我沒出路哇。您到上海閉門不唱了,我呢?這一團人呢?其實咱們說這個也瞎說,既不是當事者也不是繼承者。就說過去的故事。你想吧,是這麽個道理?

就報子街乙字74號,民族宮對面兒,那是我伯父他們家,我十歲以後就是從那兒長大的,一直到我工作。我伯母生前,馬連良的夫人,這送您一瓶香水,那送您一瓶香水,她那香水櫃上,一共46瓶不同大小,不同樣式的瓶,紅衛兵來抄家,大喊大叫:“資產階級臭老婆,摔!”在院裏,bia——bia——bia,全給砸了。等到八月份,我去看我伯母時,我伯母說:“後院不知糟蹋什麽樣兒了,咱們娘兒倆悄悄看看去。”我們娘兒倆到後院去,一進後院,那玻璃碴子一地啊。我伯父生前就喜歡這玻璃器皿,那會兒叫水晶的都是,怹那個餐廳裏頭擺設的都是高档的玻璃器皿。據說紅衛兵抄家時,拿起一個bia摔了,拿起一個bia摔了,那酒杯,別看上邊菲薄菲薄的,底下這麽厚的底兒,摔不碎的,我伯母揀了幾個碎片,跟我說,這是你伯伯六十歲的時候,文化部沈雁冰沈部長送來的壽禮,這麽大的藍布盒,四盒,一個盒裏倆杯子,倆紫的倆黃的倆綠的倆藍的,據說是沙皇也不知是多少世,禦前用品。那底兒有這麽厚(用手比畫,寸余),根本摔就摔不碎。我伯母就說,擱到咱家就摔成這樣了,你別摔呀,拿給國家不也是東西嗎。都給摔了。

定:不是還有他喜歡的一個玉的什麽?

馬:其實那是傳說。那個不是玉的,那會兒叫電磁木的,就是化學制品。就好像現在塑料制品似的,上面一個劉海兒,底下踩著一個青蛙,劉海戲金蟾麽。那個最早在我奶奶屋裏擺著。還有說是翡翠白菜,那是象牙的,他們沒見過就胡說八道,他們哪兒見過啊,那象牙白菜也就一尺來長,用一玻璃罩罩著,上頭趴著一蟈蟈兒,那象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