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馬崇禧口述(第7/9頁)

我跟您講,說什麽我都能說出故事來。那雙塔寺,旁邊是雙柵欄胡同,雙柵欄胡同旁邊就是中央理發館,我伯父那會兒從香港回來,第一次理發就是中央理發館。我就跟怹去理發,理完發我們爺兒倆橫過馬路,路南是天源醬園。老爺子愛吃鹹菜,我們爺兒倆就進去了,人家招呼,伯父說我買點醬蘿蔔,掌櫃的,您給我挑幾根艮的,人說什麽叫艮的? 艮的什麽樣兒啊?幹脆,您自個兒進櫃台挑來吧。伯父從東邊走到西邊,走到那兒回來了,沖我搖搖頭,我說您怎麽不進去呢?拿嘴努努,我知道意思是讓我過去,我就過去了。走到櫃台,那老式櫃台不是有一板兒麽,一掀,人可以進來,貨可以進來,然後把板搭上,還是櫃台似的。我就過去了,我一瞧,那兒戳著一個用紙做的三角的牌子:“非公莫入,君子自重。”老頭瞧見這個字,噢,不能進,我回去。今天我想起來,噢,君子自重,伯父不進去,是遵守店鋪要求,是君子之誼。怹對自己要求很嚴。馬連良紅了一輩子,他外頭沒有任何瞎事,沒有。

定:還真是啊,真沒聽說啊。

馬:你找去,任何資料你找去。馬連良絕沒有緋聞。為什麽啊?“君子自重”,人家自重。要求自己嚴格,要求子女也嚴格。我給您再說一故事。那還是北京京劇團,馬譚張裘,剛剛組合,組合時間不長,前院北屋,作為北京京劇團的團部,有一回他們到東四那個陸軍醫院。

定:現在叫北京軍區醫院吧。

馬:到那兒演出去。醫院就派一輛車來接。平日我伯父身邊我是離不開的,我伯父也離不開我,怹洗臉、擦臉、刮臉、擦鼻涕、擦鞋什麽的都得我幫著。完了怹就說,車來了嗎?我說來了,等半天了,說你看看去,我說:“您放心,老爺子,能裝七八個人,八九個人。”這句話我認為沒錯兒,怹拿眼睛瞟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我住在後院南屋,第二天,我正看書呢,老爺子過來了,拿著兩本《辭源》:“沒事兒看看這個。”我也不知什麽意思,好端端地給我拿兩本《辭源》幹嗎呀,字典我也有,辭典我也有。“你昨兒用錯一個詞。”說得我一愣,“人上車呀,那叫坐;往車上搬東西,那叫裝。”噢,我忽然想起來了。

定:您說能裝七八個人。

馬:到現在兩本辭典我還留著呢。就這一個字兒要求多嚴吧。要不您說馬榮祥說話念字咬得特別準,就是小時候培養的。

定:他是不是對吐字要求特別嚴?

馬:特別嚴,哪兒走鼻腔音,哪兒走上頜音,哪兒走舌音。

定:北京話吐字不是特別清楚的,有時候吞字厲害,可是你們家人說話不吞字。包括您說話也不吞字,都有訓練。

馬:熏陶,知道吧。這個呀,今天看來是文章,多少年以後這就是歷史。

說到這兒我再給你說一故事,就我這伯父,我在他身邊兒,寒假暑假甭說了,只要一放學,上你屋瞧瞧你:“功課做完沒?”“做完了。”“咱爺兒倆走嘞!”他習慣遛彎兒。我們遛到東安市場,原來的東來順飯館就在東安市場裏頭,那兒有的師傅就認識我伯父:“哎喲馬老板,(壓低聲音)我跟您說,您今兒真來著了,這兒有特批的,專門內供的海參,您去嘗嘗吧。”人家說半天我伯父就不動換:“您忙著,我先走了啊。”告辭就走了。我就問:“伯伯伯伯,讓您去您怎麽不去呀?您不吃去,也得給人一面兒呀。”伯伯說不吃,說(逐字逐句):“我聽說,總理現在都不喝茶了,我上東來順吃海參去?不合時宜。”(停頓)老頭不去。按說吃一頓怎麽著啊,買還買不著呢,這是內供,特供。不去。他就覺著:“噢,總理都不喝茶了,我還上東來順吃海參去,這不是不跟中央保持一致嘛。”用今天的話來說,您不喝茶了我也不吃海參了。作為一個唱戲的老百姓,我看有這點兒覺悟就很不錯了,對不對啊?他要吃去誰能管啊?他也有條件,也帶著錢,甭管真的假的,一個倆吧,那吃了怎麽著,吃就吃了唄,增加營養唄,老頭不去。

我伯父的骨灰多少年,就裝到罐裏裝著,抄家以後我伯母就在報子街前院西屋住,裏屋擱著這罐子,外邊就我伯母那兒守著。後來怹上梅家,跟梅伯母說,說我最大的一個心病,就是溫如注219還在罐子裏擱著呢,說姐姐姐姐,您幫我想想辦法。梅伯母可能跟上邊打招呼了,找了一塊地,就在梅伯伯他們那墳上頭。那是我,跟馬龍他爸爸,還有我們這屋的老五,仨人,那還是“文化大革命”當中呢,扛著大釬子,扛著鎬,扛著鏟子,哥兒仨,上那山頂上,挖了一米二,後來人說不夠,又往下挖,挖了一米五深,那是山!那大釬子大鎬砸下來都是大石頭片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