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六章 爭執(中)

沈默冷眼旁觀,發現高拱和徐階的矛盾,最根本的是治國方針不同,徐階奉行的是‘救弊補偏,恢復舊制’的政治綱領,與此相反,高拱卻奉行‘挽刷頹風,修舉務實之政’,兩頭牛一個要走回頭路,一個要勇敢往前進,怎麽能強按在一個槽裏喝水?

爭執之下,雙方各不相讓,卻也不能就卡在這兒,只能暫時壓下,先處理別的政務。

高拱心裏窩著火,一直黑著臉在那裏翻閱奏章,當看到其中一份時,終於忍不住爆發道:“真是豈有此理,我大明的官員怎會如此無恥!”說著把那奏章拍到徐階的桌上道:“元翁看看,他們這時候又裝起了啞巴!”

徐階隔著老花鏡看他一眼,拿起那奏本翻閱,乃是工部侍郎總督河務的潘季馴,上書彈劾開封知府杜尹德,說今年秋裏黃河決口,淤堵河道,使得漕船難以通行,潘季馴知會開封府,請其組織民夫疏浚,那杜知府卻整日熱衷聚會講學,對此置若罔聞,還挪用河道衙門撥發的河工費,置書院、設講壇,甚至所有聽講之人,俱由知府衙門供應食宿,竟任由河工荒廢,給朝廷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事情已經發生這麽久,言官們竟無一字論劾!高某愚鈍,實不知那些稍有革新、不問利弊,便群起彈劾攻訐的朝廷耳目喉舌之官,為何對此人此事卻格外寬容?”

徐階的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了,因為高拱這一番話,明是抨擊開封知府,責備言官,實則是在指桑罵槐,指責他這個首輔沉迷講學,帶壞了風氣——講學之風之所以在全國盛行,還要多虧他徐閣老的倡導和力行。特別是近些年來,他身居宰輔之位,卻數次親自登壇講學,每每主講之日,京師大小衙門為之一空,就連閣臣、部院堂官,不管是不是王學門人,都得前去聆聽,唯恐表現出怠慢,引得首輔不快。

高拱對此極為不滿,他認為講學只當止於平居講學、朋友切磋,徐階卻在朝堂之上公然設壇,身為首輔竟為盟主,名義上是弘揚王學,實則聚黨賈譽——齊王好紫衣,天下紫布貴;楚王好細腰,天下皆餓死——那些捧徐階臭腳的,大多非為學問,實為窺上官之喜好,以為進身之階,長此以往,天下將陷入上行下效,空談誤國的境地!

他曾數次勸其收斂,但徐階根本不理會,反而越發熱衷,當然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徐階回答高拱說:‘國政不舉,官常不振,端在人心不正。欲正人心,則在教化,欲廣教化,則以講學為捷徑。’又說平時的講學,都是為了科考,功夫都用在了功利詞章上,於教化無益。而他倡導的講學,聽眾已然是大小官員,給他們講授學問,純粹以正人心、樹新風為目的。

徐階將講學視為改變官場貪墨、扭轉國勢衰微的突破口,當然不容高拱肆意影射。所以當時就沉聲道:“既然是秋天的事情,為何年底才報上來?我看這個潘季馴,不像是就事論事。”說著看一眼高拱道:“怕是像新鄭說的,投機逢迎罷了!”

這是說潘季馴上本,是為了配合自己,高拱臉一黑,拍案道:“那就派禦史去查,看看到底誰在說謊!”

“要查!”徐階也拉下臉道:“當然要查!朝廷每年撥給河工的預算,多達數百萬兩,河工卻每每如紙糊泥捏,稍遇洪水,不垮即塌……把活幹成這樣,還整天哭窮,要求追加撥款!”說著看看高拱道:“我看有必要派幹員徹查河工腐敗!高閣老,你來負責此事如何?”

高拱臉色鐵青,潘季馴才主持河道衙門幾個月,卻要他對歷史遺留問題負責?這不是赤裸裸的要挾嗎!遂一時無語,廳中的空氣陷入了凝滯。

“元翁容稟。”見場面僵住了,郭樸只好給高拱解圍道:“政府對潘季馴寄予厚望,為此不惜把朱衡召回,也要使他毫無掣肘,專心治黃。這種時候,卻要糾察河工,似乎有給他拆台的嫌疑……”

“哼……”徐階有些不滿的端起茶盞,輕輕吹著熱氣,啜了一口才問李春芳道:“石麓,你的意思呢?”

石麓是李春芳的字,聞言他上身微欠道:“依仆愚見,京察就要到了,到時候吏部並都察院自有公論,這些奏疏還是暫時留中不發吧……”他其實是向著徐階的,但和稀泥的最高境界,就是這種誰也不得罪,還能把自己的傾向表達出來,使人不敢輕視。

高拱也自酌,這時候和徐階撕破臉,並不是什麽好事,只能退一步道:“彈劾開封知府的奏本,可以留中。但是彈劾龐尚鵬的粵籍言官,必須嚴旨切責!”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為了保住龐尚鵬、保住試點改革,只能作出必要的妥協。

“如此甚好!”徐階哼一聲,便起身沒好氣道:“備廁紙,老夫要出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