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六章 爭執(中)(第2/3頁)

眾人都望向徐階的背影,他們知道首輔大人向來主張開言路、褒言官,對科道優容有加,這是他的一貫理念,何以突然就屈從了高拱呢?這一點,就連高拱也感到頗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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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寅時下班,因為不是很忙,所以閣臣們大都回家,徐階卻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讓人把一摞公文抱回值房,繼續加班。

張居正也沒走,過來幫他一起處理政務。明亮的燈光下,師生倆專注地批閱著奏章,當十點的鐘聲敲完,徐階正好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擱下筆,又取下眼鏡,雙手在臉上搓動著,突然幽幽嘆道:“叔大,為師老矣……”

張居正正在看一本奏折,聞言趕緊合上,笑道:“師相不老,嚴閣老幹到八十三,你怎麽也得再幹上二十年呢。”

“真幹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了。”徐階笑笑道:“為師馬上就六十四了,這個年紀的老人,不是百病纏身,就是含飴弄孫,為師卻還要整日挑燈夜戰,廢寢忘食,一年到頭也不得休息。時常有振衣奮袦,回我故園之念,日復一日,越發強烈。”

“師相千萬不能作此想法。”張居正一臉焦急道:“大明離不開您掌舵啊!”

“離開誰都能轉。”徐階搖頭笑道:“只是有些事情沒安排好,我不可不負責任的離去,也就只能隱忍初心,勉力支撐了。”頓一頓,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道:“但究竟支撐多久,老夫也心中無數,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新君倦勤,悍臣滿朝,千難萬難,師相最難……”張居正輕聲道。

徐階有些動容了,這話說到他心坎上了,盡管眼花看不真對面學生的表情,還是有些動情道:“太嶽,政務永遠也幹不完,我們爺倆今夜秉燭夜談,也忙裏偷閑一把。”

“是。”張居正順從地把自己坐的黃花梨太師椅,輕輕一端便提了起來,穩步走到徐階案側放下,躬了躬腰坐了下來。

徐階這才看真切張居正那張成熟俊朗的面孔,準備把憋了好幾天的話講出來,但文人就是文人,開場仍然要先鋪墊一下:“當年的一天,我和嚴閣老也是這樣對坐,他問過我一個問題,說這世上什麽人最親?”

“應該是父子最親。”張居正已經有了答案,但故意說了個錯的。

果然見徐階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輕輕搖了搖頭:“按說是這樣,但實際未必。《詩經》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人生在世,最難報的便是父母之恩。可有幾個做兒子的如是想?你也是有兒子的,應該也有感受,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幾曾見子對父親?”這番話豈止推心置腹,簡直脾肺酸楚,張居正對徐階幾位公子的德行頗有耳聞,知道那是老師最大的隱憂。

他不知該如何接言,只能靜靜地聽徐階說。徐階見在這方面沒有共同語言,只能無奈道:“罷了,和你說這個有些早,我們就說另外一件事吧。”頓一頓,他望著張居正緩緩道:“聽說前幾天,皇上給你們四個賜字了。”

“是……”張居正點點頭,他就知道,早晚要說起這事兒的,便把那日的情形講給徐接聽。

徐階的目光有些復雜,靜默了片刻方緩緩道:“天有四德,亨、利、貞、元,這也是題中之意了。”雖然說的平淡,但話語間的蕭索失落,還是難以掩飾。

“上意究竟如何,誰也說不清楚。”張居正輕聲安慰道:“說不定,皇上只是單純賜字呢。”

“叔大啊。”徐階這一聲帶著嘆息,“都到這時候了,你就不要安慰老夫了,難道你真不知道,皇上賜你們這四個字的聖意?”

張居正豈有不知之理,但他哪能刺傷老人的心,故而仍裝糊塗道:“學生愚鈍,真的無法揣測上意,總覺著這樣理解也行,那樣解釋亦可……”

“哪有那麽復雜?”徐階也不強求他了,嘆口氣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要讓他的老師們上位了。”

“學生也不是沒想過這層。”張居正這就不能不表態了:“但如果真這樣,那必然新鄭公當國。新鄭公確實才幹超群,魄力十足。在吏部則‘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在禮部亦能將科場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盡。對此,朝野有目共睹。”說著卻話鋒一轉道:“但一想到他掛在嘴邊的‘要除舊布新!’‘要只爭朝夕!’學生就有些無奈……”

徐階聽到張居正說‘非新鄭莫屬’,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聽到後半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目光慈祥地望著他道:“新鄭是當今的啟蒙恩師,自然不是你們這些半道出家的可比。但他固然才幹超群,可並非……”頓一頓,還是平靜地說出來道:“並非合適的相國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