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一章 無題(下)

王崇古在寫給內閣的信中說,俺答被俘,我大明就徹底占據心理優勢,這時候再提出封貢,就不會有人認為是喪權辱國了,宜早做決斷,以免縱此良機。

內閣的批復只有十六個字:‘事機所在,間不容發,尊見既定,斷而行之!’潛台詞是,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朝廷這邊有我們頂著,不必擔心。

於是王崇古派出鮑崇德,與黃台吉達成協議,由黃台吉和伊克哈屯聯名上書,向朝廷表示臣服……這對於幾位台吉和伊克哈屯而言,並不是什麽難事,因為俺答雖然建國稱王,卻沒有因此不承認察哈爾的汗廷。既然他們還認察哈爾的大可汗為主,再承認明朝是他們的主人,也不會有太大問題。也許會有一些不舒服,不過不妨事,雖然主人換了個名字,但依然管不著他們什麽,而且還有封貢開市的好處在後面,值得了。畢竟蒙古人對面子這玩意兒,實在不像漢人那麽看重。

然後王崇古負責給他們一家子請封誥,雙方便開啟互市談判。並約定,自即日起,宣大、三邊刀兵不興,若有人挑起邊釁,則雙方共誅之。打仗,有什麽好處呢?虜掠的好處是部下的,不是頭領的;失敗的危險,卻是頭領的,不是部下的。那麽為什麽要冒極大的危險,替部下爭取一些與己無關的好處呢?歸根結底,人的一切主張,都是替自己打算的。

明朝還允許對方派出代表探視俺答,待和談成功後,還可派人長期服侍。為表示誠意,蒙古方面會將蕭芹等白蓮妖孽捕送大明,甚至可以拆毀板升,驅逐漢人南歸。對於後一點,王崇古表示不必了,只要答應我們在那裏設漢官管理就成……因為求貢心切,蒙古人也答應了。

因為伊克哈屯恨極了蕭芹誘惑俺答對孫媳不軌,才引出這些無妄之災,所以早就以商議如何解救大汗的由頭,把蕭芹等一幹白蓮骨幹誘至庫庫和屯,全都綁了起來。現在送給明朝,也不過是轉手之勞而已。

不過在明朝看來,這卻是重大的勝利,馬上將他們由大同轉送北京。隆慶皇帝親自在午門樓受俘,祭天,告太廟以後才把他們淩遲處死,最後傳首九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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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蒙古人上疏稱臣了,把漢奸也送來了……這是近百年未有的低姿態,足以表示他們的誠意了。按說事情應該很順利,明朝不該再為難他們了。

但正如王崇古所料,封貢議和的困難,不在韃靼而在朝廷。正在王崇古巧妙利用俺答這張牌,想要邊關消弭刀兵的時候,朝廷方面的議論卻一齊發動。他們認為封貢是軟弱的表現,開市更是不對的。他們記得仇鸞開馬市的故事,他們要做楊繼盛,堅決反對這種右傾投降主義!他們也提起世宗最後曾經禁開馬市,最後的最後,他們要主張封貢的人,擔保百年之內,邊境不至生事!

然而他們卻忘去現在不是世宗肅皇帝的時代,高拱不是嚴嵩,王崇古不是仇鸞。至於擔保百年以內,不至生事,那更是純屬扯淡,別說百年之後,就是十年之後的事情,誰能保證呢?

高拱是內閣首輔,不便表明態度,這次站出來的是張居正,這位大學士真的激動了,他寫信對王崇古說:‘封貢事乃制虜安邊大機大略,時人以嫉妒之心,持庸眾之議,計目前之害,忘久遠之利,遂欲搖亂而阻壞之。國家以高爵厚祿,畜養此輩,真犬馬之不如也!仆受國厚恩,死無以報,況處降納叛,既以身任之,今日之事,敢復他諉!待大疏至,仍當極力贊成,但許貢之後,當更有一番措畫。江南既去,公需極力籌劃,庶可免事後之慮耳。’

當時沈默已經離任,前線的責任都落到王崇古身上,在言官們眾議紛紜的時候,崇古也感覺棘手,但是張居正代表內閣力挺,使他頂住壓力,上疏言封貢八事。

內閣方面,高拱、張居正、張四維都表示贊同,高儀不反對。但朝中議論洶湧,要求誅殺俺答者不在少數,甚至有人彈劾王崇古通敵賣國,要求將他也繩之於法。

又是張居正上疏隆慶,代表內閣表明了態度,他說:‘今之議者皆謂講和軟弱,馬市起釁,為此言者,不惟不忠,蓋亦不智甚矣!夫所謂和者,謂兩敵相角,智醜力均,自度未足以勝之,故不得已而求和,如漢之和親,宋之獻納,是制和者,在夷狄而不在中國,故賈誼以為倒懸,寇公不肯主議。今則彼稱臣納款,效順乞封,制和者在中國而不在夷狄,比之漢、宋之事,萬萬不侔,獨可謂之通貢,而不可謂之講和也。’

意思是,漢宋那都是被人家逼得沒辦法,所以才叫求和,但我們現在是勝利者,對方是稱臣納款,效順乞封的,怎麽能說是求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