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畸胎之七十年代(第7/8頁)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莊碰到這樣一件事:一個外地的司機向人詢問到東單如何行駛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恥地說:“給我兩元錢告訴你,否則不告訴。”

司機又去問一個小販,小販說:“先買我一條褲衩我再告訴你。”

司機長嘆,自言自語:“唉,這還是在首都啊……”那天我是推著自行車,帶兒子到北太平莊商場去買東西。兒子要吃雪糕,盡數兜中零錢,買了四支。交存車費時,沒了零錢,便用一元向那賣雪糕的老太婆兌換。

她卻問:“還買幾支?”

我說:“一支也不買了,騎車,還帶孩子,拿不了啦。”

她說:“沒零錢。”將一元錢還我,不再理我。我說:“我可是剛剛從你這兒買了四支啊!”

她只作沒聽見,看也不看我一眼。

倒是看自行車那老人,怪通情達理,說:“算啦,走吧,走吧。”又搖首道,“這年頭,人都變成‘錢串子’了……”所幸並非人人都變成了“錢串子”。否則,吾國吾民達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會光景也實實在在地並不美好。

看來,生活水平的提高與民族素質的提高,並不見得就成正比。

門戶開放,各種各樣的外國人來到中國。“貼”者們又大顯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貼”外國人。

此乃“貼”風的第三層次。

我看也就到此了。

因為“火星人”三年五載內不會駕著飛碟什麽的到中國來。據說“火星人”類似怪物——果而有的話,不論技巧多麽高超的男女“貼”者,見之也必尖叫驚走。

“貼”風有層次,“貼”者則分等級。

一等“貼”者,“貼”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加拿大人、意大利人、瑞典人……二等“貼”者,就“貼”黑人。

在這一點上,頗體現了中國人的國際態度——不搞種族歧視。

三等“貼”者,只有依舊去“貼”港客了。一邊“貼”住不放,一邊又不甘心永遠淪為二等,用俗話說:“騎著馬找馬。”

有一次,一位瑞典朋友沃克對我說:“你們中國人如今在外國人面前怎麽變得這麽下賤了啊?和外國人認識沒三天,就會提出這樣那樣的請求,想擺脫,卻糾纏住你不放……”

我虎起臉,正色道:“請你別在我家裏侮辱中國人!”

他沒想到我會對他說出如此不客氣的話,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不悅而辭。其後曠日不至,我以為我把他得罪了。他終於還是來了,並誠懇地因那番話向我道歉。

其實沃克的話,對某些中國人來說,是算不得什麽侮辱的。他不過說出了一種“下賤”的現象。“貼”外國人者,已不僅是為了錢,為了物,還為了出國。“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們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實乃可敬。

有時不免胡思亂想,倘哪一個外國闊佬,別出心裁,在天安門廣場大擺案條,置種種外國貨於案上,大呼:“嗨,你們中國人來隨便拿吧!”會不會有千人萬眾,蜂擁而搶,擠翻案條,打破腦袋呢?

沃克常到我家來,而且次次開著小汽車來,就引起一些人對我的格外注意。

於是就有人問我:“能不能幫忙換點外匯券?”我總是幹幹脆脆地回答兩個字:“不能。”

於是便被某些人認為太“獨”,連點“方便”也不給予則個。我自己也不走這個“方便”之門。

那時我的家裏還沒有錄音機,沒有電冰箱,沒有彩電,只有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比較而言,電冰箱對我們的生活,比錄音機重要得多。北京的夏季太熱了,剩飯剩菜,孩子的牛奶,隔日必壞。電冰箱簡直成了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而電冰箱又脫銷,實在不易買到。但“友誼商店”卻是有賣的。可我無一張外匯券。

妻不免經常對我說:“你就開口求沃克一次吧!咱們就求他一次還不行麽?憑你和沃克的友誼,求他用外匯券替咱們買一台電冰箱,難道他還會拒絕呀?咱們給他人民幣。”連老父親也說:“我看沃克會幫這個忙的,你開一次口,求求看。”

我想,只要我開口請求,沃克是肯定會答應的。

我向自己發誓,絕不對沃克提出這樣的請求,以及類似的請求。

因為有一天,晚飯後,喝茶時,沃克望著我在地板上搭積木的兒子,忽然說:“我第一次到你們家,小梁爽還不會單獨玩耍,如今小梁爽已經會叫我‘沃克叔叔’了,可我連一具玩具還沒送給他過。”面有愧色。

妻說:“他的玩具可不少啦!”

沃克說:“我下次來,一定送給他一件玩具。”我說:“你何必這麽認真呢?”

沃克看我一眼,說:“曉聲,你是我結識的中國人中,唯一沒向我提出過任何請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