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納斯·吉拉斯(第3/5頁)

一個轉彎之後,突然出現了兩座白塔。它們屬於一座美麗的教堂。面對這荒野中突現的藝術品,我幾乎驚呆了。但是在另一座山上,我又看到了第二座潔白美麗的教堂;再往前走,又看到了第三座。這裏共有十一座這樣的教堂,它們曾經保護著重要的富鎮,如今則守衛著沉睡的黑金市。看到教堂的第一眼,令我感到很不真實。這些崇高的教堂高高聳起,將美麗上升到蒼穹之中;城鎮則俯臥在它們下方,顯得渺小而又躊躇,仿佛一塊被拋棄的碎片。這座曾經的繁華城鎮突然疲憊了,它被居民奪走了一切,已經無法從困乏中恢復過來。這裏的一切都未曾改變;而裏約與聖保羅憑借熱帶的發展活力,每時每刻都在建造新的建築,每個地方都擴大到驚人的程度。在主廣場上能夠看到原先的政府大樓,曾經有十萬人生活在它的權威之下。如今,只有少數幾個人穿過這裏,消失在布滿石塊的狹窄街道上;成群的驢子馱著木柴在這裏疾步而行,同殖民時期毫無差別。在陰暗的小屋裏,鞋匠手拿著瀝青、針線以及古老的工具;同樣的工具,他們的曾祖父、奴隸及奴隸的後代也曾用過。房屋顯得如此疲憊,似乎只有相互依傍才不至於倒下。外墻的塗漿也十分陳舊,仿佛老人破損的臉龐。我明白,在這裏街道的石塊之上,就像在瑪利安娜的街道上一樣,曾行走著他們的祖先。入夜之後,我恍惚覺得路上就是曾經的居民,又或者是他們的幽魂。有時候,我會為教堂的報時鐘聲感到驚奇。既然時間已經停止,又何須敲響鐘聲指明時間?在這座城市裏,一兩百年的光陰也不比一日更長。舉例來說,我路過一片燒毀的房屋,它們既沒有屋檐也沒有架構;唯一留存下來的是被煙熏黑的墻壁,有一部分已經倒塌。我認為在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前,這裏發生了一場火災,廢墟還沒有來得及清理。但卻得知是在1720年7月,阿蘇瑪爾伯爵下令點燃了這些房屋。二百二十年過去了,這裏卻絲毫未變,既沒有重建也沒有拆毀。在黑金市、瑪利安娜以及薩巴拉,一切都保持著奴隸或者黃金時代的樣子。在這些廢棄的黃金城上,時間帶著看不見的翅膀飛馳而過,卻未曾觸碰它們。

然而,正是停滯賦予這些患難姐妹——黑金市、瑪利安娜、薩巴拉、孔戈尼亞斯以及國王的聖若昂——以獨特的韻味。在其他地方,殖民時代的文化遺跡都展示在博物館的陳列室裏;而在這裏,時代的剪影卻保留在不斷變化的景色之中,比美洲的其他地方更加完美也更富表現力。這些古老的包含著歷史寶藏的城市包括托萊多、威尼斯、薩爾茨堡與巴西的埃格莫特;它們組成了有形的歷史,更組成了獨特的民族文化。這是因為——盡管聽起來有些奇怪——這些遙遠的城市原本沒有任何道路通向沿海或其他地方;聚集在這裏的只有毫無教養的冒險者,他們只有對金子以及一夜暴富的渴望。因此,它們才能在短暫的繁榮時期創造出全新的藝術;這五座城市中只有一個藝術團體,他們建造了這裏所有的教堂與禮拜堂,並創造了新大陸最初的不朽紀念。為了能夠見到它們,值得經過一段復雜的旅程。

這些潔白的教堂比例十分完美。它們矗立於黑金、薩巴拉、孔戈尼亞斯及瑪利安娜上相互致意,卻並未展現出新的線條或巴西特色。它們全都屬於巴洛克風格,同葡萄牙建築別無二致;在華麗與裝飾方面,它們輸給了裏約的聖本托堂與聖方濟各堂;而在年代的古老方面,它們又比不過巴伊亞。它們之所以顯得高貴難忘,是因為和諧地融入了荒原風光。而它們的獨特更體現在這樣的奇跡之中——這些富有藝術感的恢宏建築竟誕生於一個與世界文明相隔絕的區域。我們至今仍無法解釋這樣的奇跡,在淘金者、冒險家與奴隸組成的團體中,居然存在一小批巴西工匠與藝術家,他們借助雕刻與繪畫完美地完成了教堂裝飾。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知曉:這個流浪團體究竟來自何方,他們如何從一個黃金城來到另一個黃金城,以教派的力量樹立起信仰的豐碑,使它閃耀在貪婪的攫取之上。在這個匿名團體中,只有一個人的名字能夠浮現出來,那就是殘廢者安東尼奧·弗朗西斯科·裏斯本(3)。

殘廢者是第一名真正的巴西藝術家。作為葡萄牙木匠大師與黑人奴隸的混血後代,他具有典型的巴西特征。1730年,殘廢者出生於黑金市。在那個時代,這裏只有匆匆聚集的人群,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房屋、教堂或是石質宮殿。他便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沒有老師名匠甚至接觸不到最基礎的知識。在這個混血兒身上,最特別的便是他魔鬼般的醜陋面貌,似乎與米開朗基羅有著血肉聯系。但他應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也沒有見到他的任何一幅作品。他拖著畸形的軀體,長著厚厚的嘴唇與碩大的耳朵,歪斜的嘴裏沒有一顆牙齒,布滿血絲的眼中永遠充斥著憤怒。從青年時代開始他的外表便令人如此厭惡,正如編年史家所說的那樣,每個與他偶然相遇的人都會受到驚嚇。不僅如此,從他四十六歲開始,一種可怕的疾病更是摧毀了他的四肢,先後侵蝕了他的腳趾與手指。然而對於這位天性傑出的人來說,無論任何疾病都無法阻止他繼續工作。每天早上,這位巴西的麻風病人便由兩個奴隸帶到教堂或者作坊裏。他們攙扶著這位不幸的人以防他跌倒,並將刻刀或者毛筆綁在他沒有手指的手上,使他能夠繼續工作。直到傍晚,殘廢者才會乘坐轎子返回住處,因為他知道自己會造成恐慌。他既不願看到別人,也不願被別人看到。他所想的只有工作,只有工作能使他忘掉悲慘的命運;工作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活到了八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