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元璋:心理咨詢記錄(第5/8頁)

患者登基之後,這種行為傾向更加明顯,稍有違者,必重罰不貸,於情理不顧。

病因分析

由於患者身份特殊,行為影響大而且深遠,所以我們組織了一個專家班子來進行會診。專家組的成員有:

張宏傑,本咨詢報告執筆者。

卡倫·霍爾奈,女,德國心理學家,1932年移居美國,1941年創立美國精神分析研究所,成為20世紀最重要的,同時也是最受輕視的精神分析思想家之一。

埃裏希·弗洛姆,霍爾奈的情人,德國心理學家,此人在新精神分析學派中獨樹一幟,影響較大。

專家組與患者通過漫談方式,尋找病因。

卡倫:心理疾病患者的病因通常隱藏在早期生活經歷之中。一個人的基本人性是在童年時期形成的。偏執型人格障礙通常都經歷過特別嚴酷的童年,那時他們遭遇過極端的虐待、羞辱、嘲弄、忽視以及明目張膽的虛偽。就像在集中營中長大的人一樣,他們沒有被環境壓垮,反而打造出一副鐵石心腸。童年時,他們可能進行過令人同情的不成功嘗試,去贏得愛、同情或注意力,但是毫無結果,於是他們終生封閉了對所有溫情的需要。他們鄙視溫情,沒有取悅他人的動機,並能夠毫無顧忌地發泄殘忍的能量。對於“愛和關心”的渴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雄心及圖謀報復性勝利的沖動。他們是為“那個算總賬的日子”而活著的:到那一天,他們將證明自己高人一等,使那些傷害過他的人通通嘗到痛苦。這種人夢想成為英雄。其實,我願意稱這種人格為傲慢報復型人格。

張宏傑:卡倫雖然對朱先生的人生經歷一點兒也不了解,卻推斷出他有一個“嚴酷的童年”。朱先生,你能回憶一下童年嗎?

朱元璋:小時候的事我一直不愛去想。剛才這位女大夫的話我沒全聽懂,大概意思明白了,的確是高人啊,說到我心裏去了。我是天歷元年(1328年)出生的,上頭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生我那年,爹四十七歲,娘四十二歲,其實是不想要我了。家裏窮啊,多一張嘴就多一份煎熬。懷上就懷上了,也沒誰當回事。生我那天,正值種小麥,娘頭晌在地裏忙了半天,晌午回家做了飯,喂了雞鴨,又忙著往地裏趕,走到村頭二郎廟時,肚子痛,便進廟把我生下來。生完我後,娘把我送到家裏,收拾收拾,又去幹活兒了。

我打小沒享過一天福。家裏窮啊,那日子全是受罪過來的。我祖上是江北沛縣,爺爺的太爺那輩就窮得站不住腳,搬家逃荒,幾輩子盡搬家了。生人生戶,到哪兒都受欺負。從沛縣到江南,又從江南回江北,光我爹這一輩,就從句容到泗州,又到靈璧,又到虹縣,又到鐘離,不到十年就得搬一次家。為啥哩?總是佃人地種,一家人起早摸黑,拼命幹活兒,好不容易把地伺候熟了,大戶就加租奪佃,只好拉家帶口另尋活路。我爹是個臉面人,不信命,一輩子沒偷過一天懶,就是勒緊褲帶苦幹,一輩子也沒斷了發家的念頭,誰想卻是搬了一輩子家,臨死連口棺材也沒有。

我一生下來,家裏連塊裹身子的布都沒有。幸好二哥在河裏提水時撈了塊破綢子,才為我裹了身子。從小到大,我沒吃過幾頓肉,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十六歲以前沒穿過鞋。別人都吃過了,剩一口給我,別人都穿破了,改一改給我。沒懂事前,沒有人照看我,我被捆在炕上,一捆就是一天。剛剛懂事,就成天幹活兒,早起拾糞,白天放牛割草,晚上回到家還要編草席,困得打哈欠才叫去睡覺。一是爹管教得嚴。我爹最看不上的是孩子貪玩偷懶,見到了就是一頓巴掌,沒好沒歹。再一個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看著爹娘成日裏在地裏掙命,不易呀,想幫他們分分憂。

從小沒人疼過我。窮,再加上孩子多,爹媽顧不上我。記得八歲那年,我大病一場,發寒熱,一會兒像火燒,一會兒像掉進冰窖,家裏請不起大夫,只好在炕上躺著。正是農忙時候,誰也騰不出手來照顧我,炕上放一大盆水、一床被子,冷了自己蓋被子,熱了就喝水。一個人躺在那兒,其實就是等死啊!幸好我命大,活過來了。

張宏傑:你恨你的父母家人嗎?

朱元璋:不恨,他們都不容易啊,能把我生下來我已知足了。他們是喜歡我的,因我自小腦筋好使,他們送我讀了兩個月的私塾哩。我讀書聰明,私塾的孩子都不如我,我想著如果我生在富貴人家也能考個功名,做大官人哩。可是家裏實在供不起,只好回地裏做活兒。

我最恨的是那些官吏大戶。那些大戶,真是狠如毒蠍啊!我們一家人苦熬苦做,都被他們剝削去了。記得十歲那年,二哥娶親,家裏花銷大,交不起租。臘月裏,大戶王勝領著一夥家丁,把家裏剩下過冬的一鬥半麥子搶走了,把家裏的破櫃子、鍋子都抄走了。我爹一輩子沒向人低過頭,那次給王勝跪下了,因大嫂正懷著孩子,爹求他讓我們過了這個年。那王勝不但不聽,還打了我爹一個耳光。一家人寒冬臘月,從東鄉搬家到西鄉,那一年,正是在土地廟裏過的,至今一想起我爹給王勝跪下的那一刻,我心裏還直翻騰。那時候,我真恨不得上去將王勝開膛破肚,看看他的心是什麽做的。打那以後,我一直想,將來有一天我發達了,一定把王勝等人活活剝了。也自從那一天,我就真正懂事了,發誓不論吃什麽苦,受什麽罪,哪怕死後下地獄,也一定要出人頭地,不再受我爹這樣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