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元璋:心理咨詢記錄(第7/8頁)

張宏傑:這一經歷對朱先生的重要性怎麽強調都不過分。從此,你沒有了家,成了遊方和尚,實際上就是乞丐,在大江南北乞討了三年。家庭中為數不多的溫暖和親情沒有了,你的生命中唯一可貴的東西被命運剝奪了,只剩下饑餓、寒冷、冷眼,在你眼裏,整個世界和你都是敵對的,他人對你都心懷惡意。在寒冷的冬夜,你仇恨一切穿暖吃飽的人。

卡倫:在冬季裏能活下來的樹木都是有角質層保護的針葉,在虐待中長大的人都有一顆鐵石般的心。他們報復起別人來絕不會心慈手軟。他們的經歷教他們相信,世界就是一個角鬥場,適者生存,強者必須消滅弱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情地追求自我利益是最高法則。嚴酷的事實粉碎了他們身上最後一點詩意,生活告訴他們,弱者只有滅亡一條路,活下去,就必須成為強者,必須去打擊、消滅、壓制別人。這種人需要與任何軟弱的感情做鬥爭……尼采為這種心理動力提供了極好的例證:他的超人把任何形式的同情都視為第五縱隊,“是敵人從內部進行破壞”。他們害怕並且時刻提防心中的柔情,因為這將使他們在這個邪惡的世界中解除武裝,會使他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會威脅他們與自己進行的交易。這種人從不指望世界會給他們任何東西,他們深信,如果繼續忠於自己的生活觀——生活就是戰鬥,並拒絕傳統道德和內心柔情的誘惑,那麽他們就能實現其雄心勃勃的目標。

因此,他們常常是虐待狂,他們希望奴役他人,玩弄他人的感情,誹謗、羞辱他人,使他人受到挫折。

張宏傑:朱先生的整個後半生的努力都是對早年經歷的補償。樁樁件件都是如此。他在窮困時,無力給父母買墳地、買棺材。即位後,他在家鄉修了異常高大、華麗的皇陵。皇陵建築堅固精良,至今猶存。他的家庭貧窮得無立錐之地,四處搬家,渴望定居而不能。即位後,他非要將首都定在十年九旱的家鄉不可,大臣怎麽勸阻都不聽,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建了九年,後因他事作廢。他受盡貧苦,從小沒有得到父母太多的關愛,甚至由於缺少照顧而差點死亡,所以他對自己的子孫後代表現出過分的關心和保護。他為子孫後代規定了林林總總的規矩,詳細到不用他們自己做任何思考的程度。他規定自己的後代不必工作,享受終身福利。結果到明末社會經濟情況惡化,無力供應皇族時,這些沒有謀生技能的子孫只能去當仆人甚至乞丐。他出身赤貧,屬於社會最底層,做了皇帝之後,雖然生活上比較儉樸,但排場上一絲也不能含糊。他特別強調等級尊卑,一旦有誰不注意,越了規矩,處罰非常嚴厲。

弗洛姆:你們兩個人的分析都很精彩,但我想著重指出一點:任何一種精神問題,其起源都是復雜的,一個簡單的模型不會說明所有因素。在我看來,朱先生的問題至少還有兩個側面:施虐狂,也就是反社會型人格,以及囤積心向。

從你們的敘述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朱先生難以控制他的暴力攻擊、侮辱他人的傾向,並且行為中缺乏道德標準,沒有羞恥感。他充滿強烈的虐待狂沖動,他從使他人遭受不幸與受其統治中獲得滿足、尋求歡樂,這是反社會型人格的重要特征。造成這種人格障礙的原因應該是早期情感剝奪、社會歧視兩大因素。朱先生起義前很長一段半流氓式生活對他的一生也具有很大影響,這一點不容忽視。

中國的小農社會造成社會心理中的囤積心向,在這一點上,朱先生也有明顯表現。有囤積心向的人的特征是重秩序和條理,他們的安全感建立在囤積的節省上。在他們看來,外部世界在威脅、沖破其牢固的陣地,井然有序意味著已控制了外部世界,為了免受被侵犯的危險,就須把一切東西放置、保存在適當的位置上。朱先生為自己的子孫和人民制定了那樣多的規定,限制人民自由外出,我想可以用這種方法來解釋——他想把一切固定住。他對人民的活力有一種天然的恐懼。他們那種強迫性的清潔是要擺脫與外部世界接觸的另一種表現。在自己藩籬之外的任何東西,他們都認為是危險和“不清潔的”。他們通過強制性的洗滌,以消除有威脅性的接觸所帶來的“汙染”。所以,朱先生采取了一定的閉關鎖國政策,在歷代偉大的君主中,只有他對擴張領土沒有任何興趣。相反,他對外國保持了高度警惕,並且把“裏通外國”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他想清除的大臣頭上,以此強化人民對外部世界的恐懼。與他人建立親密的關系被視為一種威脅,只有遠離或者占有他人,才被看作是一種安全。從他這一代開始,中國明顯地內向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