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條暗流波浪寬(第2/14頁)

“這一夜,就讓我歇歇吧。”曹丕閉上眼睛,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沐浴著春風,心無旁騖地聆聽著老師的講說。於是,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交相論辯,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隔著一個極其肮臟的孔隙,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

“總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盛事不朽。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身死之日,一身富貴也就煙消雲散。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無窮無盡!我說完了。”

這人說完這一句,長長嘆息了一聲,手掌拍打著膝蓋,似是感慨萬分。曹丕擡頭一看,窗外蒙蒙微亮,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反復琢磨老者最後的話語,心情異常平靜。這一次對談結束了,他既無遺憾,也無不舍。

聲音道:“天已大亮,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裏的牛眼一閃而過,聲音道:“你這孩子,見識與悟性都不錯,若非屈就書童,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面墻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

“哼,昨夜與你所談,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的奧義,豈是尋常腐儒可比!”那聲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來,“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個題目,名曰《典論》。可惜監牢裏無有紙筆,不能寫下來,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想不到這《典論》唯一的一個聽者,居然是個小書童,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聲道:“先生所言,我已盡記在心。等我稟明了主人,抄錄下來,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於世。”

孔隙裏的眼睛消失了,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呵呵,你有這心思,我很欣慰。不過等你出去以後,趕緊告訴你家主人,找個理由離開鄴城吧,不要橫死在此處。”

“為何?曹軍不是遠在官渡麽?”曹丕大驚。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審正南這個人,對各地宗族覬覦之心已久。他把你們召來鄴城,絕無好意。若不及早脫身,必致大禍。”

聽到這話,曹丕脊背為之一涼,不由得退後數步。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這誰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皺著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突然意識到,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了若指掌,一定和鄴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曹丕心念一動,開口問道:“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有他在鄴城庇護,應該沒什麽事吧?”

聲音發出一聲嗤笑:“許子遠?他算得上什麽名士,趨炎附勢之徒,天性涼薄之輩。你那主人,可謂是有眼無珠!”

“……聽您這麽一說,確實如此!自從進了鄴城以後,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導著問題。

聲音道:“哦,這不奇怪。他之前惹惱了袁公,被罰在家緊閉。除非有袁公的憑信,誰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

說到這裏,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有獄吏喊道:“魏文,有人來贖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對著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誨,在下銘記於心。未敢請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將《典論》發揚光大,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

“哈哈哈,師出無名,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老夫姓田,叫田豐。”

曹丕告別田豐,被獄卒帶出監牢,卸下鐐銬。獄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時外頭陽光耀眼,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曹丕連忙回頭,獄卒“咣當”一聲剛好把門關上,斷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臉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叫做“逋遺”,是一種漢代陋習。監牢裏的獄卒會專門盯著那些輕犯,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外頭聯絡好幾個潑皮,把犯人強行擄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這種做法風險極小,獲利卻大,在桓、靈時代曾經頗為盛行。

曹丕沒想到,在鄴城這個地方,居然還保留著如此陋習。此時天色剛蒙蒙亮,監獄又地處偏僻,來往行人不多,正是綁人的最好時機。這幾個潑皮散成一片扇形,朝著曹丕圍過來,嘴角都帶著貪婪的獰笑。曹丕停下腳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壓抑下去的戾氣呼啦一聲又翻湧上來,他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朝著獵人發出沉沉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