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正(第7/12頁)

不用介紹,張小敬也立刻猜出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這裏正在做最後的加熱工序。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狀如錐子,裏面插著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裏頭,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

張小敬沒想到,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蕭規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被我偷學來了。猛火雷物性難馴,不把溫度控制好一點,一不留神就炸了。”他興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

張小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顏色,只見火光,卻沒有煙氣。蕭規道:“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火力十足,且雜煙極少。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裏賣,結果宮裏的采買經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強行換走一車——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頭聽說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動來幫我們燒制,錢都沒要。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實在是民心所向呀。”

張小敬默然不語,只是盯著那炭火入神。蕭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著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這裏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裏面布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由這裏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後的安裝。

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小敬一看,裏面站著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後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麽盯著他,一動不動。蕭規笑眯眯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裏滾出來的。”

“嗯?”李泌一怔。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幸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裏,又帶著那麽一點絕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小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擡起手臂,手指在眼窩裏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麽尷尬。蕭規看看李泌,又看看張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幸,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只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發。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裏,輕松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小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盯著張小敬,臉上帶著笑容,眼神裏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就看這道題怎麽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裏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麽盯著張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小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於李泌對面,那一只獨眼微微眯著,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只聽哢嚓一聲,張小敬擡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手指緊緊鉤住懸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張小敬道,語調沉穩,不見任何波動。

“大局為重,何罪之有。”李泌閉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於“殺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對話,竟然幾個時辰後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

張小敬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

噗的一聲,李泌的腦袋仿佛被巨錘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擺,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仆倒在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