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正(第8/12頁)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裏。

張小敬垂下弩機,閉上眼睛,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為了拯救長安,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畢竟是錯的。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裏一時間安靜無比,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這並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他看了看手裏的弩機,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發現他的太陽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面掃去,不由得瞳孔一縮。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頭。

手弩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頂端要削圓,前寬後窄。因為手弩一般應用於狹窄、曲折的近戰場合,強調在顛簸環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鐵頭,只剩一個橢圓的木杆頭。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但只會造成鈍傷,不會致命。

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蕭規拍了拍巴掌,滿臉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大頭,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驗。”

“怎麽回事?”

“我對大頭你並不懷疑,不過總得給手下人一個交代。”蕭規俯身把箭杆撿起來,“我本以為,你會猶豫,沒想到你殺上司真是毫不手軟,佩服,佩服。”

他對張小敬的最後一點疑惑,終於消失了。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殺心,可瞞不過他的眼睛。剛才張小敬扣動懸刀時的眼神,絕對是殺意盎然。

張小敬輕輕地喘著氣,他的右手在顫抖著:“你給我弩機之前,就把箭頭給去掉了?”蕭規笑道:“你能扣動懸刀,就足以說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還有用,暫時不能死在這裏。”

這時李泌咳咳地試圖把身體直起來,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神情痛苦萬分,有鮮血從鼻孔裏流出來。蕭規拎起他的頭發:“李司丞,謝謝你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張小敬!”

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靈官閣。李泌拖著鼻血,從來沒這麽憤怒過:“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還是不是都尉?”

“是。”張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給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陰謀!從來沒說過要保全長官性命!對不對?”

“是。”

“你殺本官沒關系,但你要拯救這長安城!元兇就在旁邊,為何不動手?”

蕭規從鼻孔裏發出嗤笑,李泌這腦袋是被打糊塗了?這時候還打什麽官腔!張小敬緩步走過去,掏出腰間那枚銅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間:

“李司丞,我現在向你請辭都尉之職。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張都尉,而是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是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是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是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是要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他每報出一個身份,聲音就會大上一分,說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

李泌的臉色鐵青,張小敬入獄的原因,以及在這幾個時辰裏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現在張小敬積蓄已久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那滔天的兇蠻氣勢洶湧撲來,讓李泌幾乎睜不開眼。

偏偏他沒辦法反駁。

吐出這些話後,張小敬雙肩一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蕭規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來,張小敬之前的行為,純屬自找別扭,明明對朝廷滿腹怨恨,偏偏要為了一個虛名大義而奔走,太糾結。

現在張大頭把之前的顧慮一吐為快,又真真切切對上司動過了殺心,蕭規終於放下心來。他握緊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張小敬也同樣動作,兩人異口同聲:“九死無悔。”

那一瞬間,第八團的盛況似乎回到兩人眼前。蕭規的眼眶裏,泛起一點濕潤。

這時李泌勉強開口道:“張小敬,你承諾過我擒賊,莫非要食言嗎?”

“不,我當時的回答是,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李泌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苦笑起來:“你說得不錯,我看走了眼,應該為自己的愚蠢承擔後果。”

張小敬道:“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盤,訪訪四山五嶽,什麽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

蕭規大笑:“說得好,我們這樣的人,死後一定得下地獄才合適。大頭你五尊閻羅的名頭,不知到時候管用與否。”

“言盡於此,請李郎君仔細斟酌。”張小敬拱手。

稱之為“郎君”,意味著張小敬徹底放棄了靖安司的身份,長安之事,與他再無關系。聽到這一聲稱呼,李泌終於放棄了說服的努力,垂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