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12/13頁)

“那個養子?”

“賀監願意為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為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願,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李泌的語氣裏充滿感慨,卻沒繼續說透。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麽好了。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瘋狂的瘋子才會這麽想。

“能搞出闕勒霍多這麽一個計劃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你這個說法,有什麽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裏,慢慢豎起一根手指:“你剛才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一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注,因此才讓蚍蜉蒙混過關。這個指控,並不算錯,只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麽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身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一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隨之粗重起來。這麽一說,確實能解釋,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內應,實在太容易了。

“還有安業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隱寄的買家身份一直成疑。而賀東作為賀監養子,不入族籍,但貴勢仍在,由他去辦理隱寄手續,再合適不過。

“賀監病重,長子賀曾遠在軍中,幼子尚在繈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賀東。如果現在去查勤政務本樓的賓客名單,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動聲色地在宴會上放下兩封信,將太子李亨與右相李林甫釣出去。

“可能賀東明知我對他的父親下手,居然隱忍不發,還陪著我去甘守誠那裏演了一出逼宮的戲。那時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會對靖安司動手,暗地裏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似的,以為騙過了所有人——蚍蜉殺我的指令,恐怕就是從賀東那裏直接發出的。”

一條條線索,全都被李泌接續起來了。那一場爆炸,仿佛撥開了一切迷霧,一位苦心經營的孝順陰謀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張小敬實在無法想象,這一場幾乎把長安城翻過來的大亂,居然是一個木訥的大孝子一手策劃出來的。

“我不相信,沒有賀監的默許和配合,賀東不可能有這麽強的控制力。”

張小敬還想爭辯,李泌盯著他,苦澀地搖了搖頭:“這個答案,我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為什麽?賀監雖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賀東……呃!”張小敬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答案,因為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剛剛形成的斷垣殘壁,煙霧裊裊。

“剛才站在門口那位,就是賀東本人。他到死,都是個孝順的人啊。”

剛才那一場爆炸實在太過劇烈,賀東站在核心地帶,必然已是屍骨無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陰謀敗露後,絕不能拖累整個家族,死是唯一的選擇。

兩人慢慢從坑裏爬起來,互相攙扶著,朝已成廢墟的賀宅走去。這一路上滿地狼藉,碎礫斷木,剛才的美景,一下子就變成了地獄模樣。賀東的屍骨,已隨著那離奇的野心和孝心化為齏粉。那一場震驚全城的大亂,居然就是從這裏策源而起。

十二個時辰之前,他們可沒想到過,竟是這樣一個結局,竟會在這裏結局。

兩個人站在廢墟裏,卻不知尋找什麽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賀東在自盡前,肯定把賀知章給撤走了,他一個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不過現在就算找到賀知章,也毫無意義。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對養子的計劃是毫不知情,還是暗中默許,只怕會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門,忽然轉頭向著半空的輕煙冷笑,像是對著一個新死的魂靈說話:“賀東啊賀東,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陰謀不會公之於眾,無辜的賀家不會被你拖累,會繼續安享賀監的榮耀和余蔭,一切都不會變。”

張小敬的獨目猛然射出精光:“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怎麽會如此處理?”

“正因為是這麽大的事,才會如此處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著半空的輕煙,“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親眷卷入長安之亂?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天子沒有識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經鄭重其事地把賀監送出長安城,他已經在歸鄉的路上,不在長安。這個事實,誰也不敢去否認。所以最終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無關痛癢的封大倫。至於賀東,會被當成這一次變亂的犧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張小敬為之啞然。

李泌朝廢墟裏又走了幾步,俯身撿起半扇燒黑的窗格,擺弄幾下,又隨手拋開:“可惜此事過後,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趕出長安去。不過你放心,我答應給你赦免死罪,就一定會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隨她,我將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後的處境,只怕會越發艱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