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9/13頁)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張小敬強拖起疲憊的身體,咬牙翻身上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開口,張小敬已經一夾馬肚子,飛馳而去,連一句話也未留下。

檀棋憂心忡忡地朝遠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隨時都會跌下馬來。

從平康坊到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會到了一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韁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裏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麽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內裏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幹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麽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麽?”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著東方望去。此時艷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麽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著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於長安正東的樂遊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遊原南麓的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郁郁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遊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嘆道。

“你到底想說什麽?”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嘆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雲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麽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麽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麽關系,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升平坊,裏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裏關系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麽?他憑什麽?”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裏,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後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李泌前往樂遊原拜訪賀知章,希望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交涉,但遭到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