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7/11頁)

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間的事。

從一九三三年起,活躍在東北各地的反日遊擊組織逐漸向反日武裝統一戰線方向發展,零散的反日遊擊隊相繼改編成東北人民革命軍、東北抗日同盟軍和東北反日聯合軍等多支有組織、有統一陣線指揮的正規部隊,反日武裝力量迅速壯大,給日滿統治造成了極大威脅。日軍開始了殘酷的打擊和鎮壓,但因對對手了解不足,信息嚴重匱乏,幾次進攻、掃蕩收效甚微,破譯密碼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陳家鵠以為破譯的是美國外交密電,但隨著破譯工作的逐漸深入,他發現他負責破譯的竟是東北抗日同盟軍的密電。這是他的國格和骨氣無法容忍的,悲憤交加之下,他銷毀了所有破譯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軟硬兼施,試圖規勸、脅追他回去工作,他堅決不從,遂有後來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終不得不被迫離開日本,遠走美國。

正是這段經歷,令陳家鵠非常反感陸所長給他安排的這個環境。它觸碰了他被汙辱、愚弄、作踐的記憶,即使今天,他依然難平當年心頭之恨之痛,故而提出異議,強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陸所長幹脆地拒絕了他:

“對不起,這沒有選擇余地,只能在這裏。”

“也許我在你的眼裏就是個犯人吧。”陳家鵠揶揄道。幾年前,這句話他曾對惠子哥哥說過,想不到今天只字不變地重用,甚至連說話的口氣和神情都是一樣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來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這個命,怎麽逃也逃不出密碼的漩渦。

陸所長沉下臉,警告他:“請你不要濫用我對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沒有底線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這是杜先生特別為你挑選的地方,你沒有嫌棄和改變的余地,所以我奉勸你,與其像個怨婦一樣帶著情緒嗡嗡唧唧,不如正視現實,盡快喜歡上它吧。”頓了頓,又說,“如果你覺得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訴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還有我,我就住在你樓下,你要有興趣不妨眼見為實。”

說著,帶陳家鵠先去看了他的房間。一對布藝沙發。一只黑色茶幾,一張課桌一樣大小的辦公桌,一張單人床,一只床頭櫃,一盆花,似乎都才搬進來,沒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擠成一堆。辦公桌上擺著一部電話機,仔細看還沒有接上線。床上撂著鋪蓋,還沒有打開。最紮眼的是,鋪蓋團上斜躺著一支美式卡賓槍。房間的窗戶關著,光線灰暗,但槍顯然才擦過,散發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陳家鵠看見槍。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並繞著它走開了。陸所長卻有意走過去,拿起槍,問他會不會使槍。得到否定的答復後,陸所長說:“這就是說,我是這槍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說,我不但是你的鄰居,還是你的警衛。”

海塞斯有意要緩和兩人剛才對峙的情緒,這會兒看陸所長已經給陳家鵠一個台階下了,

便對陳家鵠道:“我得告訴你,請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長閣下落實的。不要以為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驚動了很多人啊。所以,我個人很感謝他,我覺得你也該感謝他,因為這對你來說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進入工作狀態。難道你喜歡呆在山上嗎?反正我是討厭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麽樣了。”

海塞斯脫掉鞋子,褪下襪子,亮出腳上好幾個水泡。

“你不是有專車嗎,怎麽還走得滿腳水泡?”

“車子壞了!”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陳家鵠探討特一號線密碼情況,下山時遇到大雨,汽車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拋錨在半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帶了司機,司機把方向盤交給教授,自己則下車去推。在山上還能推得動。到了平緩的山腳下,怎麽都推不動了,司機要守著車,海塞斯只好一個人徒步回去。以為進了城會遇到人力車,結果見了鬼——因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沒看見一輛人力車,十幾公裏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狽不堪!

不過,這也成了陳家鵠下山的契機。

回到單位,雖然已是淩晨三點鐘,但氣憤難忍的海塞斯還是把陸所長從床上拉了起來,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遷怒於所長沒有批準他的要求,讓陳家鵠下山。“我呼籲多少次了?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麽不放他下山,讓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話重提,海塞斯情緒非常大,出言不遜,“我覺得你根本不配坐在這個辦公室裏,因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請高明。”說罷氣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裏甩出兩把水,剛才他站的地方也積著兩圈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