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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她點了煙,她像玩具槍一樣舉著,手指抓著一頭,精明、發紅的眼睛順著槍管看著他。“那麽,你這個壞孩子,有什麽事情要來求康妮?”

“她的記憶。”

“哪一部分的?”

“我們要回到一個老地方去。”

“聽見嗎?弗勒許?”她向她的狗叫道,“他們先是用一根老骨頭把我們攆了出來,現在又來求我們了。哪個老地方,喬治?”

“我帶來了拉康給你的一封信。今天晚上七點,他在俱樂部裏,你如果有疑問,可以用外面路上的公用電話找他。我想你最好不用那樣,不過你如果一定要,他會向你作必要的說明。”

她原來一直挽著他,這時她放下了手,在屋子裏周遊了半天,哪裏是憩腳的地方,哪裏是扶手的地方,她心裏都很明白,她的嘴裏嘟囔著:“哦,該死的喬治·史邁利和他的同夥。”她到了窗邊,大概是出於習慣,拉開了窗簾的一角,但是外面似乎沒有什麽東西引起她的注意。

“哦,喬治,你這該死的,”她嘟囔著說,“你怎麽可以讓拉康插進來呢?那還不如讓國安局的人插進來呢。”

桌上有一份當天的《泰晤士報》,字謎欄朝上。每個空格都填滿了工工整整的字母,沒有一格空著。

“今天去看了足球賽。”她在樓梯下面的暗處說,一邊從手推車上拿起酒杯來喝,“乖威爾帶我去的。他是我最喜歡的笨學生,這樣的學生不錯吧?”她突然誇張地撅起了嘴,用小女孩的嗓音說,“喬治,康妮著涼了。康妮凍僵了,連腳丫子都凍僵了。”

他猜她是在哭,因此把她從暗處扶了出來,帶到沙發旁邊讓她坐下。她的酒杯已空,他又斟了半杯。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喝著酒,康妮淚如雨下,從面頰上掉到衣襟上,又掉到他的手上。

“哦,喬治,”她繼續說,“你知道他們把我攆出來的時候,她怎麽說的呀?那個管人事的婆娘?”她拉住史邁利的衣領一角,用手指揉著,情緒慢慢恢復。“你知道那個婆娘怎麽說的嗎?”她換了帶兵的口氣:“‘康妮,你腦子糊塗了。該是讓你到現實世界去見識見識的時候了。’我討厭現實世界,喬治。我喜歡圓場和裏面所有的孩子們。”她拿起他的手,想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纏在一起。

“波裏雅科夫,”他輕輕地說,按照塔爾的發音,“蘇聯駐倫敦大使館文化參事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裏雅科夫。就像你預測的一樣,他又復活了。”

外面馬路上有一輛汽車停下來,他只聽見輪子的聲音,引擎早已熄了。接著是腳步聲,很輕。

“這是珍妮,偷偷帶男朋友進來。”康妮輕聲說,她眼眶發紅的眼睛盯著他,和他一樣因為外面的動靜分了心。“她以為我不知道。聽到嗎?他的鞋後跟的金屬片。等等。”腳步聲停了下來,接著一陣輕輕的窸窣聲,“她把鑰匙交給他。他以為他開起門來聲音比她輕。其實不然。”鎖打開時,一聲很響的哢嚓。“唉,你們男人。”康妮嘆口氣,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哦,喬治。你為什麽要把阿力克斯拉出來?”她為阿力克斯·波裏雅科夫哭了一陣子。

史邁利記起來了,她的兄弟都是教書的,她的父親是教授之類。老總在打橋牌的時候認識了她,為她因人設事,安排了工作。

她像講童話一樣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個叛逃的,名字叫斯坦萊,那是早在一九六三年的事。”她講故事能自圓其說,想像力極其豐富,但是只有思想永遠不成熟的人才具有這種本領,一半是靠靈感,一半是憑急智。她平淡蒼白的臉上露出了老奶奶回憶往事時的那種得意。她的記憶和她的身體一樣廣袤無垠,可以肯定地說,她更喜歡她自己的記憶,因為她把別的都放在一邊了:她的酒、她的煙,甚至有一陣子還有史邁利被動的手。她不再坐著蜷成一團了,而是挺著腰背,腦袋側在一邊,出神地卷弄著她的白發。他以為她會立刻從波裏雅科夫說起,但是她卻從斯坦萊說起——他忘記了她對家譜有偏好。她說,斯坦萊是審問組替莫斯科中心一個五流叛逃者所起的代號。那是一九六三年三月。剝頭皮組從荷蘭人那裏把他轉買到手,送到沙拉特,要不是正好碰上淡季,審問組沒有事幹,誰知道這件事會透露出來呢?事實是,斯坦萊身上有金子,少少的一點點,結果被找到了。荷蘭人沒有找到,審問組找到了,他們的報告副件送到了康妮那裏。“這事件本身又是一個奇跡,”康妮得意地說,“因為大家,特別是沙拉特規定的絕對原則是,他們的報告副件不再送研究組。”

史邁利耐心地等待那點金子,因為像康妮這樣年紀的人,你能給她的東西只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