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內外(第5/25頁)

希拉憑著沖動做事。她知道自己總愛這樣。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親朋好友也只能接受。但直到她駕著租來的車從都柏林一路往北駛去,這次隨著性子匆匆開始的旅行才顯露其真正的意義。她在執行一項使命,一種神聖的托付。她隨身帶著來自墳墓裏的消息。但這消息是絕對的秘密,沒人可以獲知它的內容,因為她知道如果她告訴任何人,就會受到質問,爭論隨之而起。因此,葬禮以後,她對自己的計劃守口如瓶。她的母親正如希拉預料的那樣,飛往卡普戴爾去找貝拉姨媽了。

“我覺得必須立刻動身,”她對她女兒說,“你可能沒有發現,但爸爸的病實在太折磨人了。我身上整整掉了七磅。現在我只想閉著眼睛,躺在貝拉那灑滿陽光的涼台上,把這幾個禮拜受的苦統統忘掉。”

這就像某種香皂的廣告。嬌寵你自己。畫面是一個裸身的女人泡在滿是肥皂泡的浴缸裏。實際上,最初的震驚過後,她母親看上去已經好多了。希拉知道,那灑滿陽光的涼台很快就會塞滿貝拉那魚龍混雜的名流朋友、假冒的藝術家、令人厭煩的老同性戀,她父親稱他們是“冒牌大雜燴”,但他們能讓她母親開心。“你呢?你幹嗎不一起去?”——她的提議有口無心,但總算有了這麽句話。

希拉搖搖頭:“下周就開始排練了。我想,之前去一趟倫敦,我得開車去別的地待一待。沒什麽計劃,就是開車。”

“為什麽不帶上個朋友?”

“這種時候,任何人都會讓我神經緊張。我最好是一個人。”

除了實際層面的問題,她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深談。誰也不跟對方說:“你真是那麽不幸福嗎?對我,或者對你來說,難道是無路可走了嗎?未來會怎麽樣呢?”相反,她們討論是否讓園丁和他妻子住進來,約見律師的事等到她母親從卡普戴爾回來以後再說,需要寄出的信件,等等……沒有情感投入,就像兩個秘書,她們並肩坐在一起,閱讀、回復那些吊慰信。你負責從A到K的,我負責從L到Z的部分。回信也多少是這樣的句子:“深為感動……你的同情大有助益……”就像每年十二月寄出聖誕賀卡一樣,只是措辭有所不同。

翻看她父親那本舊地址本時,她偶然發現了巴裏這個名字。尼古拉斯·巴裏指揮官,英軍優異服役勛章,皇家海軍(退役),愛爾蘭,托拉湖,巴利範恩。名字和地址下面都畫了線,一般意味著此人已死。她瞧了她母親一眼。

“我還納悶爸的老朋友,這個指揮官巴裏為什麽沒來信。”她不經意地問道,“他已經死了,對吧?”

“誰?”她母親一臉茫然,“啊,你是說尼克?我覺得他還沒死。他幾年前出了一次很嚴重的車禍。但在這之前他們就失去了聯系。他好多年都沒來過信了。”

“為什麽呢?”

“我也不太清楚。他們吵過一架,但我一直不知道因為什麽。你看到這封阿巴思諾特將軍的來信了嗎?寫得非常貼心。在亞歷山大港那會兒我們在一起。”

“我看見了。他這人怎麽樣?不是說將軍——是尼克。”

她母親向後一仰,倚在椅背上,琢磨著怎麽回答。

“坦率地說,我從來就沒有看透這個人。”她說,“他要麽是所有人中最能逗趣的一個,尤其是在聚會上,要麽是誰都不搭理,尖酸刻薄的那種人。他性格裏有種野性。我記得他在我跟你爸結婚不久就來家住過——他在婚禮上是伴郎,這你知道——他把會客室裏的家具全都翻了個底朝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把我氣得都快瘋了。”

“爸爸沒生氣?”

“我不覺得,我也記不清了。他們是老朋友了,一起服役,小的時候在達特茅斯時就在一塊兒。後來尼克離開海軍,回愛爾蘭了,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地疏遠了。實際上我有個印象,他是被解職的,但我從來不願意問起這件事。你知道你爸對部隊的事兒一直守口如瓶。”

“是啊……”

可憐的老尼克。心裏有一個死結。希望我能跟他握握手,祝福他好運……

幾天後她在機場送別母親,接著完成自己的計劃,啟程去都柏林。在動身前夜,她在父親的那些文件裏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些日期和尼克的名字,旁邊畫著一個問號,但沒有任何字句解釋這些日期與什麽有關。1951年6月5日。1953年6月25日。1954年6月12日。1954年10月17日。1955年4月24日。1955年8月13日。這個日期列表跟档案中的其他文件沒有任何關聯,應該是意外掉進來的。她把這些日期抄下來,放進一只信封,夾在她的旅遊指南裏。

好了,無論如何,她已經上路,去……去做什麽?去以她先父的名義,向一個已經退役,沒有受到晉升的軍官道歉?年輕時野性十足,聚會中最能逗趣的人?想象出來的形象讓人提不起興趣,她便開始勾畫一個中年老朽,像土狼一樣貪婪地笑著,在家家戶戶的房門上方布設圈套捉弄人。大概他就這麽捉弄過第一海務大臣,作為懲罰被一腳踢出部隊。一次車禍讓他隱居起來,飽受苦難的昔日小醜(但很英勇,她的父親說,這意思是說——他在戰爭中跳進滿是油汙的海水營救落水的水兵嗎?)坐在某個喬治王時代的公寓裏或者假造的城堡裏,啃著指甲,喝著愛爾蘭威士忌,抱憾往昔那捉弄他人的快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