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頁)

“她簡直是個囚徒,”科林說,然後,更加肯定地說,“她就是個囚徒。”

“我知道,”瑪麗道。她把雙手並攏,松松地環住科林的脖頸,把她在陽台上跟卡羅琳的談話講了一遍。

“你先前為什麽不告訴我?”他最後說。

瑪麗猶豫了一下。“那你幹嗎不告訴我?”她從他身上爬下來,他們躺在各自的毛巾上再度面向大海。

經過一段拖長的沉默後,科林說,“也許他打她。”瑪麗點點頭。“然而……”他抓起一把沙子,慢慢流瀉到他大腳趾上。“……然而她又似乎挺……”他的話音含混下去。

“挺心滿意足的?”瑪麗尖酸地道。“大家都知道女人是多麽喜歡被人毆打。”

“別他媽的這麽自以為是。”科林反應的激烈讓他倆都倍感吃驚。“我想說的是……她似乎,怎麽說呢,因為什麽而容光煥發。”

“哦是呀,”瑪麗說。“因為疼痛。”

科林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又趴了回去。

瑪麗噘起嘴唇,望著在淺水裏玩耍的幾個孩子。“那幾張明信片,”她喃喃道。

他們又坐了有半個鐘頭,各自眉頭微蹙,私下裏都在琢磨一個很難用語言來定義的想法;他們都受制於一種感覺,覺得過去這幾天不過是某種形式的寄生狀態,一種不願承認的共謀:是喋喋不休偽裝之下的沉默無語。她伸手到包裏,取出一根橡皮筋,把頭發紮成一束馬尾。然後她突然站起來,朝海水走去。當她經過那一小幫吵鬧的男女時,有一兩個男人沖她溫和地吹了聲口哨。瑪麗表示質問地回過頭來,可那幾個男人小羊羔似的笑笑,特意把眼睛別開了,其中一位咳嗽了一聲。科林仍沒改變姿勢,望著她站在深及腳踝的水裏,周圍都是幫小孩子,興奮得大呼小叫地在追趕著海浪。瑪麗似乎是在看一幫更大些的孩子,在更深一些的水裏,紛紛往一個平平的、黑色拖拉機輪胎的內胎上爬,又紛紛往下掉。她繼續往裏面跋涉,直到跟他們平齊。那幫孩子沖著她喊話,無疑是在教她如何正確地入水,瑪麗朝他們的方向點頭致意。她以最快的速度回頭瞄了科林一眼後,向前推水,然後偎入水中,以舒適、緩慢的動作開始了蛙泳,采用這樣的泳姿她在常去的泳池裏能毫不費力地遊上十個來回。

科林胳膊肘撐地躺了回去,沉溺在暖意洋洋和相對的孤獨中。有個男人已經弄到了一個亮紅色的沙灘球,現在他們在吵吵嚷嚷地商量著該拿它來玩什麽遊戲項目,還有更加困難的分組問題。有個女孩加入進來,她正拿自己的手指虛張聲勢地戳著那個塊頭兒最大的男人的胸膛,以示警告。她的朋友,又瘦又高,雙腿看起來有點過於瘦弱了些,站開一點,有些緊張地撫弄著一縷頭發,臉上凝固成一個禮貌的、默許的露齒笑容。她正在注視著一個身材矮胖、活像個人猿的人的臉,那人看來一心想逗她開心。他一個段子講到最後的時候,擡手在她肩上友好地打了一拳。一會兒以後他又躥到她面前,掐了她大腿一下,跑出去幾步,轉頭讓她追他。那女孩就像個新生的小牛一般,毫無方向地奔了幾步,而且踉踉蹌蹌,窘迫得不得了。她手指插到頭發裏爬梳了一遍,轉身朝她朋友走去。那個人猿再次跑上來逗她,這次是拍了她屁股一掌,很有技巧的飛快一擊,聲音出人意料地響亮。別的人,包括那個個頭稍矮的女孩,全都笑了,人猿喜不自勝地表演了個失敗的側手翻。而那個瘦弱的女孩仍舊面帶勇敢的微笑,退後躲開了他。他們把兩把沙灘遮陽傘隔開幾步遠的距離插在沙子裏,頂上用根繩子連起來;一場排球賽就要開始了。那個人猿在確定那個瘦弱的女孩跟他同組以後,已經把她叫到一邊,跟她解說規則去了。他把球拿在手裏,給她看他如何攥成拳頭,然後一拳高高地把球打到空中。那女孩點點頭,微微一笑。她拒絕擊球,可那個人猿堅持讓她試試,她等於給個面子,把球打出去幾英尺高。人猿一邊拍手叫好一邊跑去撿球。

科林沿著水邊漫步,彎下腰來細看沖上岸來的一攤泡沫。在每個細小的氣泡中,光都經過折射在薄膜上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彩虹。那攤泡沫就在他觀察的過程中慢慢幹涸了,幾十道彩虹每秒鐘都在消失當中,然而又沒有任何兩道彩虹是同時消失不見的。等他站直身子的時候,除了一圈不規則的浮渣之外已經一無所剩。瑪麗現在已經遊出去有兩百碼左右的距離,她的頭成為一個小黑點,襯在一片灰色的平面當中。科林手搭涼棚,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些。她已經不再往海裏遊了;事實上她似乎已經面朝岸邊,不過很難看清她到底是朝他遊過來還是在原地踩水。像是回答他的疑慮,她擡起胳膊急切地揮舞起來。可到底是她擡起了胳膊,還是在她身後湧起了海浪呢?又那麽一刻,他看不到她的頭了。她的頭沉下去又浮起來,頭上又有什麽在揮舞。肯定是她的胳膊。科林猛吸了一口氣,也朝她揮舞著胳膊。他已經踩到水裏有好幾步了,而沒有察覺。她的頭像是轉了過去,這次沒有消失,卻在來回亂動。他叫著瑪麗的名字,並沒有大聲喊出來,發出來的是一種恐慌的低語。站在齊胸深的水裏,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她的頭再度消失不見,仍舊很難看清楚她到底是沉入了海浪,還是不過被海浪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