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賜茶
活了兩輩子,曲沉舟從未像現在這樣,真心實意地覺得老天爺就是以耍他為樂。
越是想見的時候,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越是冤家路窄。
柴房裏無路可逃,被迫看上一眼也就罷了,沒想到如今會身在柳府,他甚至還沒有想明白,該怎麽面對現在的柳重明。
他的命是真苦,每次撞到的都是比想象中糟糕百倍的情況,早知如此,他哪還睡得著覺?
如今的柳重明與他沒有半分情義可言,又是個心思極其縝密的人,落在重明手裏,絕不是什麽好事。
更何況,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一心求死,打算豁出去砸向齊王的茶壺,本來就因為一時匆促偏了方向,又因為杜權撲倒了他,那一壺茶可是準準地砸在柳重明身上。
重明這個人……雖然不像潘赫那樣好暴力,卻也不是什麽善茬,而且比潘赫更難對付,難不成他還要如法炮制地再給重明來一下子,徹底把人激怒,讓人給他個痛快?
曲沉舟把半張臉埋在被子裏,背對著門一動不動,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裝睡。
房門被關上,將喧囂擋在門外,只有一個腳步聲不緊不慢地靠近,向床上俯身過來,又翻弄了一下床頭尚未收拾走的飯菜和茶具,才離開床邊。
曲沉舟不敢放松,只盼著人能趕快走,拖過一時是一時,可那人卻在桌邊安然坐下,甚至傳來了翻書的聲音,像是在跟他比耐心。
一直維持一個姿勢十分艱難,僵硬感從壓著的左肩開始蔓延,直傳到脖頸和腳尖,麻痹挑動著全身上下的傷痕,像有萬千只螞蟻從身體裏面啃噬著每一寸皮膚。
簡直不啻於暗牢裏的酷刑。
他屏住呼吸,不敢讓呻|吟聲逸出嘴邊,正熬得連額角都出了一層細汗,聽到有人不緊不慢地問:“還要躺到什麽時候?”
曲沉舟只能放棄抵抗,認命地翻了個身,終於從渾身的束縛和軟麻中解脫出來。
果然沒那麽好的運氣。
重明自幼跟白家兄弟一起隨白將軍習武,耳聰目明,應該是早就聽出自己呼吸聲有問題。
“見過……世子。”他慢慢撐著從床上坐起來,這幾個字說得艱澀,胸中像是有團破布堵住,幾次幹嘔都沒能吐出什麽。
面前的燭火被一道靠近身影擋住,他顧不上胸悶,就要下床行禮,卻被人抓住了一只手。
這一觸碰間的溫度燙得令他一顫,還沒容他反應過來抽出手,一股真氣席卷而來,像是有人在身後猛拍一掌一樣,他忍不住撲在床沿上,一口黑血嘔了出來。
胸中滯澀感終於散去,他又咳出幾口血,喘息著伏在床邊,沒能馬上起身。
一杯茶遞到面前,他腦中有些眩暈,一時沒來得及思考什麽,便習慣性地伸出雙手去接,卻在觸到茶杯邊緣時陡然驚醒,縮回了手。
沒人接住的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曲沉舟咬著牙從床上滑下來,跪倒在地:“世子恕罪……”
柳重明往日裏再淡定,也被驚得半晌沒說話,剛剛對方接茶的這個手勢,難道是他一時眼花看錯了?
如果是他看錯了,對方為什麽突然縮手?
房間裏又回到一片安靜中,曲沉舟伏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
這就是他最怕的事。
雖然重生回到了少年時代,可在這皮囊下已經不是曾經那個膽怯無知的下奴了,在宮中生活的十多年如抹不去的烙印打在身上,他的行走坐臥一點一滴裏都有往日的痕跡。
哪怕他這幾個月裏已經極力地去改變自己的習慣,可許多東西刻在骨子裏,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處與常人不同。
在奇晟樓裏,他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平日裏做的都是粗活倒也罷了,可面對目光如炬的重明,他很難保證不會被看出什麽。
在面前審視的目光中,他倒漸漸尋回了在宮中那些如履薄冰的感覺,漸漸安靜下去。
柳重明低頭,看著地上蜷起的手指放松下去,微微眯了眯眼睛,後退幾步,在椅子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
挺有意思的。
在這樣的驚惶下,居然還能這麽快冷靜下來。
“有沒有哪裏燙到?”
“……沒有。”
他俯身下去,牽起一只手,打量著手腕上扣的奴環。
這東西是管制司按照奴籍名冊統一造的,上面刻著下奴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主人姓名等等字樣,但凡出門,雙手必須戴上這個,否則便會被當做逃奴扭送衙門。
“曲沉舟……”他轉著奴環,泛著紅銅光澤的腕環厚重粗糙,更顯得被扣住的手腕細得像是能被一把折斷:“這名字不錯,是誰給你起的?”
曲沉舟沒想到他沒追究被砸茶壺的事,也沒問責打碎茶碗的事,卻問了這麽個稀松平常的問題,俯身輕聲回答:“回世子,我出生時,家裏正好有位遊方僧人暫住,是他為我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