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賜茶(第2/2頁)
“遊方僧人,”柳重明慢慢念著這幾個字,又問:“你讀過書?”
曲沉舟心中一沉,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重明這種不動聲色的詢問,對於他這樣說不得謊的言靈者來說,簡直是天生的克星。
“回世子,主人曾經讓人教過我。”
他說的自然是真話,可杜權只是怕他目不識丁丟了臉面,又無法讓來蔔卦的人相信,草草教他學了幾個字。
在進宮之後,皇上嫌他上不去台面,才送他去晉西書院讀書。而他如今會讀會寫的每一個字,都是面前這人手把手教的。
柳重明不再多問,手中用力,拉他起來:“坐著說話。”
曲沉舟心中苦笑,他倒寧願跪著。
宮中有指派的宮人教導他禮儀,可他那時太膽怯怕生,哆哆嗦嗦地總也學不會,是重明私下裏用小竹棍一點點幫他矯正過來的。
這些習慣已經浸染到骨子裏,他如今卻不得不努力藏起。
坐到椅子上時,他把身體一直坐到靠背根上,又蜷起雙腿,踩在下面的橫梁上,然後把雙手縮在腿上。
從前因為這個在奇晟樓養成習慣的蜷縮姿勢,重明氣得把他的手心都打紅了,打完又一臉懊惱地跪在他面前,給他細細地擦著藥膏。
就是在這樣磕磕絆絆中,他才漸漸在人前挺直腰杆,一點點變成了那個冷漠寡言、心如鐵石的曲司天。
想起那些很久前的往事,曲沉舟忍不住抿了一下嘴,沒想到重明費心教的東西,又這樣物歸原主。
柳重明只是不動聲色看著,看得曲沉舟忍不住在心裏嘆一口氣——他比誰都了解對方,重明這是在疑心他了,可這些習慣卻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過來的。
“杜權對你好不好?”
“算不上好。”
“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搖搖頭,可對方顯然不讓他這麽含糊過去:“搖頭是什麽意思,我要聽你的回答?”
曲沉舟不說話。
杜權是什麽樣的人,他當然知道,卻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或者說,不知道曾經對杜權滿心恐懼的自己會怎麽形容杜權。
他開口說的話越多,重明就越會發現,他的言談絕不可能是杜權找人教給他的。
柳重明像是非常有耐心,他不願意回答的,也不逼他,又換了個問題:“為什麽要打潘赫?”
曲沉舟考慮一下,輕聲回答:“我當時以為自己在做夢。”
柳重明愣了片刻,嗤地笑出聲,他設想過很多可能的回答,完全沒想到會聽到這樣孩子氣的答案。
“你是說真的?”
曲沉舟點頭,又想起來對方對含糊的點頭搖頭不滿,補充道:“我從不說謊。”
這件事已經聽人說起過好幾次,可柳重明從來只信自己的判斷:“那第二次呢?為什麽打他?有仇?”
回答他的是沉默。
“你認識我?”柳重明換個話題繼續問。
這個問題不回答反倒像默認,曲沉舟思索一下:“世子來柴房看過我。”
“在那之前呢?”
“在街上……見過世子一次。”
“再之前呢?”
曲沉舟搖頭。
“說話!”柳重明的語氣一冷:“還是想讓我再把你吊到外面去示眾?”
雖然曲沉舟知道他說的是潘赫府外的事,卻仍止不住心中一痛,有什麽東西擋在喉間堵著呼吸,最終也沒有說一個字。
柳重明看著他放在腿上的手指一動不動,起身離去,留他一個人坐在昏黃的燭火下。
直到門外的腳步聲遠去,曲沉舟才放松了手腳,長籲一口氣,不由苦笑一下,好不容易重活一遍,難不成老天想要他自絕於此才好?
曲沉舟看著碎了一地的瓷片,慢慢將頭埋在雙臂間——他在宮中生活十多年,給他賜茶最多的人就是皇上,他也最習慣用那樣的姿態去接茶。
那都是他身上抹不掉的痕跡。
雖然對方什麽也沒說,也沒有難為他,可他很清楚,重明在懷疑他了。
他這樣一身破綻的人,怎麽可能逃得過重明的眼睛?
可探究下去的盡頭是什麽?
難道要他親口承認,自己害死了重明所有至親好友?
他重活一次,難道只是為了再被人折磨,為兩手血腥贖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