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相仍已成災(第2/4頁)

顏幼卿偷覷一眼,大總統又恢復了一貫親和樣貌,然而眼帶紅絲,眼底青黑,明顯連日勞碌過度。眉梢眼角更有尚未消盡的暴戾之色,不知此前是否正向誰大發雷霆。

祁保善沒與幾人多言,不過簡略誇獎兩句。顏幼卿年紀最小,又是進入府中不足一年的新人,倒是多得了幾個“好”字。大總統馭下向來賞罰分明,幾人職務雖仍照舊,卻都升了一級軍銜,且當場賞賜現銀百元。田炳元順著大總統的話補充道,來日事定,論功行賞,還將頒發勛章,那可是光宗耀祖、蔭及子孫的大好事,囑咐眾人只管忠心為大總統辦事。

見過大總統次日,顏幼卿便被調入辦公樓內當值,有時還能輪到在總統辦公室門外站崗。顏幼卿明白,因了刺殺事件中一槍擊中暗襲飛刀之功,自己這是被納入總統心腹親衛行列了。若總統再要出行,已有資格陪坐在緊鄰座駕的車子裏。他心中殊無得意向往之情,反而茫然焦慮日甚。須知越是在衛隊中擔當要務,越是難以與峻軒兄溝通消息。憑他身手,並非不能夜間潛出,然而於此敏感時期,稍有差池,則後果不堪設想。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總統府衛隊只承擔護衛總統之職,保障府內安全即可。若身處警備隊與執法處,更加身不由己。槍口所指,鮮血立濺,聽說已經死了許多人,抓進監牢的,更是不知其數。

顏幼卿輕易不殺人,卻也頗殺過一些人。殺過作惡搶劫的亂兵,殺過鴉片船上的混混。即便昔年身在匪幫,顏四當家自認殺的也皆是該殺之人。他若不肯親自下手取命,無人能勉強,便是當日匪首與師爺亦無可奈何。分寸是非之間,顏幼卿自問向來清楚得很。

這一回總統遇刺,瞄準刺客時的瞬間猶豫,擊飛暗器時的不由自主,以及總統獲救後的滿手冷汗,都叫顏幼卿偶爾歇息,便要時不時愣怔片刻。曾經清楚明白的分寸是非,突然變得模糊而難以決斷。待到斷斷續續聽到消息,特別警備隊與執法調查處如何通力合作,戒嚴、封鎖、搜查、逮捕,顏幼卿忽地意識到,自己一個小小衛兵,局限在總統府內,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顏幼卿思索幾日,大抵想通。過去身在江湖,如今身處朝堂。自己難以決斷之處,或者正是朝堂與江湖之別。如今他體會到了,波濤詭譎,風雲變幻,朝堂竟是遠甚於江湖。

雖不出總統府大門,然而看到日夜來去匆匆的各部高官,北新軍將領,洋人代表……局面之緊張,局勢之莫測,自能感受幾分。顏幼卿發覺,大總統接見洋人越來越頻繁,尤其先前遮掩行跡暗中往來的東洋人,幾乎隔日便在總統府出現,分明正與大總統密切商談什麽要務。

這一日午間換崗,顏幼卿下樓時,迎面撞見今日當值的秘書官捧著厚厚一摞報紙往總統辦公室送。駐足行禮,順便問了句是否要幫忙。秘書官求之不得,將整摞報紙都放在他手上。顏幼卿目不斜視,實則拿余光偷瞟,迅速將最上面一份頭版瀏覽一番。每天這個時候,秘書官都會整理當日最新報紙,送去給大總統覽閱。總統府裏報紙多的是,偏偏衛兵沒機會看。偷拿幾份也不是做不到,卻容易惹人生疑。

快到辦公室門口,顏幼卿不再往前送,停下腳步將報紙還給秘書官。秘書官沒接穩當,頂上幾份不慎跌落在地。頭版文章標題各不相同,議論的卻是同一件事。《順天應時,帝國當立》,《華夏五千載,國不可一日無君》,《西洋有女皇,東洋有天皇,獨華夏無皇者乎?》,《國家者,非一人一家之天下》……

顏幼卿趕忙蹲身撿拾,幫人安放妥當。報紙標題一一入眼,十篇裏倒有八篇在頌揚帝制。

顏幼卿於政治了解不深,然身邊有徐文約、安裕容兩位兄長,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十分明白,現今時代早非昔比,共和乃大勢所趨。若有人非要復辟帝制,別的且不說,將暫得安穩的國家重新拉入戰亂,幾乎無可避免。此一點稍有見識者,便可判斷得出。

看罷這些報紙文章標題,顏幼卿心想,大總統是何用心,恐怕路人皆知了。既不懼人知,多半已成定局。心頭茫然更甚,無論如何,要盡快出府,見峻軒兄一面。

又過了幾天,機會終於到來。顏幼卿接到田炳元命令,帶一隊人去承平坊執行公務。總統府衛隊向來不單獨外出公幹,田司令遂多解釋了兩句。原來因全城戒嚴,警備隊和執法處都有些人手不足。承平坊政要高官雲集,守衛力量薄弱,大總統親自關照,將幾位大人物接到總統府安置。那邊騰不出人來護送,便從總統府衛隊裏抽一支人馬,前去接應。

顏幼卿聽罷,直覺有些異樣。但此事給了他一個傳訊於峻軒兄的絕佳機會,腦中盤算著如何行事,便未加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