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圍爐當夜話

一群人酒足飯飽出來,飯館提供的燈籠有限,安裕容顏幼卿自然讓給了葉校長諸人。學生們次日還有考試,縱然很想鬧個通宵,也一個不落被同行教員押回了學校宿舍。

人群一散,立時便顯出冬夜之冷寂來。

深冬夜晚,周遭濃黑一片。已是臘月下旬,天上沒有月亮,所幸天空朗澈,星子明亮,適應之後,便看得清各處輪廓。

顏幼卿站直身子,從安裕容胳膊圈裏鉆出來。酒桌上被峻軒兄暗地裏掐了兩把大腿才明白他意思,笨拙又生疏地裝醉,實在裝得辛苦。這時籲出一口氣,清冽冰冷的空氣吸入胸肺,精神不覺一振。

“冷麽?”

“不冷。方才在裏頭覺著有些熱,這會兒倒正好。”

安裕容一條胳膊仍摟著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臉頰,還真是熱烘烘一團。

兩人並肩往前走,這姿勢著實別扭。顏幼卿輕輕掙了掙:“我自己能走,又不是當真醉了……”

安裕容松手,胳膊一擡搭上他肩膀,半邊身子掛上去:“你沒醉,是我醉了。可別把哥哥摔了。”

眼前再沒有第三個人,顏幼卿撇嘴甩開他:“就著螃蟹三五瓶下去都沒見你晃一晃,今晚上才喝了多少?你不過就是,就是……”

“不過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罷了。”安裕容嘻嘻笑道,追上前一步,牽起他的手。

顏幼卿下意識四處望望,除卻星光水色,再無其他。悄悄收攏指尖,反握回去。

兩個人慢悠悠順著石板小路,往事前定好的客棧行去。

進入臘月下了點小雪,到如今幾乎消融殆盡。路邊鋪面房宅無不緊閉門窗,偶有較大的店鋪檐下懸著未熄的照夜燈籠。河面背陰處連成片的薄冰,與清澄的河水共同構成棱角交錯的多層鏡面,倒映出天上繁星,如明珠散落,水晶碎裂,冷光幽幽,寂寞又璀璨。橋洞下石縫裏,仍有流水潺潺,給這連蟲鳴聲也無的冬夜添了一絲活潑生氣。

剛喝完酒,確實是不冷。走得片刻,臉上身上熱氣漸漸消散,卻有另一股暖流自相握的手掌生出,似乎順著血管經脈直傳到心窩深處。一段路不過半裏地,仿佛眨眼即到,又仿佛無比漫長。當安裕容擡起另一邊胳膊拍門時,顏幼卿恍然一驚,“嗖”地抽出了被他牽住的手。

安裕容側頭瞟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徑自與前來開門的夥計交涉。顏幼卿跟隨其後,被他那一瞥一笑弄得莫名心慌,釅釅然醺醺然,竟無端有了幾分醉意。

“咣當”一聲,是門栓落鎖的聲音。

“到底是上房,瞧著還不錯。嗯,火盆燒得挺旺,熱水也送足了。”

顏幼卿正佇立在屏風前發愣,看見峻軒兄脫下外套,僅著單衫,向自己伸出白玉雕琢般的手:“阿卿,過來。”兩只眼睛盛滿了河水裏倒映的星子,冷幽幽而又亮灼灼,勾魂攝魄。

次日午後,顏幼卿獨自捶著腰靠在床頭,一面慢騰騰喝粥,一面等安裕容把年貨買回來的時候,覺得“酒不醉人人自醉”此話,大抵還是對的。否則便無法解釋,何以自己神魂顛倒遂了峻軒兄的願,陪他荒唐到快天亮。

第一聲雞鳴響起,恍若附身的鬼魅散了法力,顏幼卿倏忽間醒神,頭一件事,便是去搖那床架子。發覺木頭結實厚重,卯榫嚴絲合縫,全力施為之下,也只輕微晃動,並未吱呀作響,驚擾鄰舍,不由得心頭大定。全身力道松懈,癱軟在被褥上。安裕容看他這副模樣,吃吃直笑,把人摟進懷裏,扯了被子蓋住,皮肉密合相貼如那床架卯榫一般:“阿卿啊,你可真是……”笑得一陣,又湊在耳邊道,“這麽精神,還能蹦起來搖床,看樣子是哥哥伺候得不夠。”

“夠、夠了……真的夠了……咿唔……”低聲軟語,帳幕中無限曖昧遐思。終究是鬧到兩個人都使盡了力氣,才在絲絲縷縷透過窗縫的日光中睡了。

顏幼卿醒來時已近午時,炭盆上吊著小砂鍋,桌子上有峻軒兄留的字條,叫他安生等候,年貨采辦完了就回來。他本想今日還去趟學校,與幾位先生及友人再打個招呼,看看時辰,恐怕是來不及了。好在峻軒兄應允了下學期的教職,二十余日寒假暫別,也不算失禮。白米粥裏混了剁碎的瑤柱香菇,定是特意叫店家做的,也不知他什麽時候起的身,睡夠兩個時辰沒有。

他如何不知道峻軒兄心裏那點小九九。莊院裏畢竟總有陳阿公、滿福嫂出入,須謹慎小心,始終不得放肆。眼見著尚先生幾位要回莊院過年,人多眼雜,更是難以伺機親近。假借期末大考結束,采辦年貨之機留宿鎮上——為了這一晌貪歡,可真是……

顏幼卿臉上飛起紅雲,手軟得差點端不住碗。又睡了個短暫的回籠覺,被開門聲驚醒,望見安裕容故作瀟灑斜倚桌邊,兩手空空不見一物,驚訝問:“阿哥,年貨呐?”